第125章(中山狼 · 二)
衡巷生2019-11-20 14:503,474

  郡王府的饭菜十分可口,房间布置得也格外舒适雅致;卧室里烧了地龙不说,耳房里的净桶上甚至铺了织锦暖垫,四周且垂着由细簟丝儿编织而成的帘子,且专门安排了小厮负责清洁整理。大拔步床上起码用褥子垫高了半尺厚,躺上去松松软软,赵郎中赖到快卯时四刻还不肯起,在纻丝面的被子里打了个滚,不由得抱着师妹哀叹了一声“由奢入俭难”。

  “有钱真好啊。”赵寒泾把脸埋到阿嫣的前襟儿里,嗅着她衣料上自制皂角的药香味儿,好确认这不是什么白日梦,“虽说咱家不算清贫吧,也不过只是寻常中产而已,我真怕在这儿待过俩月之后,再回去就不习惯了——真要往自己家炕上铺这么厚的褥子,等拆洗的时候得多麻烦呐?”

  闻言,被迫一起赖床的冯郎中顺势提议道:“倘若师兄每天能早起半个时辰,或者放弃拽着我一起睡懒觉,到时候我就拿自己的私房钱雇俩短工,你歇在边上指挥他们该怎么拆洗就成,你看怎么样?”

  “算了算了,我还是尽量去习惯吧。”扒紧了师妹不肯撒手,小赵郎中伸长自己的细脖子,恶声恶气地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警告道,“我可是陆地上最最危险的那类妖物,阿嫣要不把我给封印好了,我就跑出去为祸人间。”

  “……”冯阿嫣认真地反省了一下,她从前的确把师兄想得太脆弱了。

  在得知自己“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之后,某赵姓郎中只堪堪消沉过不到两天的工夫,便开始生涩地试图利用这个事实来“要挟”她,如今已然颇为熟练。幸好这位披着人皮的大妖玩得并不过火,仅仅是兴致勃勃地为她提供了各种可以“封印”他的途径,比起想尽办法从师父亲自指定的监守人手中逃出去兴风作浪,他更愿意想尽办法摁住监守人陪他一起赖床。

  与每时每刻都散发着污浊的瓶中子相比,小赵郎中真他娘的给异灵们丢脸。

  但赵寒泾从来没打算否认过,在得知自己便是地婴那一刻,他其实有点儿崩溃。尤其是师父又详细地告知他有关“三十九字”的所有前尘之时,一想到曾无辜地死掉过那么多人,哪怕地婴只是为世俗皇权所利用,这份溢满血腥味儿的过往也沉甸甸地挂在了他名下;而当年成宪公所断言的“凶吉参半”,无异于是在给人希望的同时,又加重了他对未来的担忧。

  在风车残影溃散前,赵寒泾赶在最后一刻向师父提问道:“师父,人真的可以预言未来么?”

  “贺元辰”半个身子的轮廓都完全模糊了,而这模糊止不住地扩散到他全身,连墓室顶部的拱券也跟着逐渐坍塌下来;但在一片尘埃之中,他还是尽可能地回答得再清楚些:“与其说是预言,不如说是预算……但未来同样是能够为人所改变的,即便是再高明的棋手,也无法预料到当事之人的每一个选择,恶因之后,未必不能——”

  未必不能得出一个善果。

  小赵郎中反复默念这句话,满脸委屈地被师妹强行从被窝里薅了出来。

  事实证明,师妹永远是对的。正当二人洗漱完毕,穿妥了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打算叫一餐不知是早点还是晌午的饭菜时,昨日那个管事敲门进了小厅,笑得远比昨日更得体,隔着屏风向两口子通报道:“赵先生,殿下今日晨间元神归体,得知您仙舆亲临,特地在花园暖阁中备了珍果佳肴略作供奉,还请您与赵太太赏光。”

  黄鼠狼给鸡拜年,小郎中无声地用口型对师妹说着,被斜了一眼才老老实实答复了句:“烦请官长稍候片刻,待小民与拙荆稍事整理,便随官长前去拜见殿下。”

  两口子脱下家常棉袄,尽快换上了家里最体面的衣裳,又各自戴了羊毛的乌色毡帽、镶宝的錾银簪钗,幸好这些体面装裹在收进箱子前都熨烫、打理过,就算绸面上有折叠带来的几道褶子、首饰的银面儿在搁置下渐显暗淡,也在赵郎中两个咒术下恢复平整光洁。

  与传闻中成日烂醉如泥的酒懵子不太相同,郡王府里的这只黄鼠狼非但并无为酒力所累之状,且生得一副仪表堂堂的好相貌。在那青袍管事的引路下,夫妇二人相携步入回廊,但见暖阁上首的席位上稳坐着一位落拓青年,这青年虽贵为中山郡之主,却随意穿了一领紫罗褶,横罗衣料上全无织金、刺绣一类的纹饰,并仅以纱巾束发,瞧着十分节俭、平易不说,居然还真有那么几分问仙求道的架势。

  因着此处并非什么正式场合,也因着内心对黄鼠狼实在抵触,赵寒泾不冷不热不卑不亢地行了个拜礼,便端着份儿矜持垂目肃立在原地,倒比窗前斜探下来的那枝积雪腊梅更冷三分。冯阿嫣觑小师兄这尊架势,于是在行罢礼节后也敛着衣袖站在他身后半步处,作一副进退皆随夫君的沉稳干练状,全不似那类被会被富贵晃花了眼的乡野妇人。

  左右这中山郡王必定打探过“冯阿嫣”究竟是个什么性情,非要扮出那等没见过世面的粗鄙样子,反而令其生疑,不如硬气些来得真。

  “今日得见赵丹师仙颜,孤方知何为烟霞临世之丰姿,实乃……实乃小王三世之幸。”青年原本正坐在食案后闲闲地摇着琉璃酒盏,待听到来宾的拜谒之辞,赶忙放下了酒盏,纡尊降贵地起身相迎不说,甚至伸手扶了赵寒泾的双肘,要亲自引他到座位上去,“请,先生请上座。”

  这这这怎么还动手动脚的?这不合适吧?不合适吧?明明面前这位郡王殿下从头到脚都透出一股子“人畜无害”的气息,结果赵郎中愣是被这一扶给惊出了满后背的白毛汗,虽然面色硬挺着没变,可胳膊也条件反射似的往回缩了缩。谁知中山郡王却并没有什么眼力见儿可言,全不顾赵寒泾满心的抵触,手上加重了力道,客气过度地挟着人硬把他往堂中“请”。

  这会儿发作出来显然不太合适,万一黄鼠狼恼羞成怒之下原形毕露,那可就不妙了。他不由得偏过脸望向阿嫣,见自家师妹也只能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赵寒泾只好破罐子破摔地任由对方把自己薅过去,在郡王异常的殷勤下落座于席间,那双手才堪堪从他臂肘间撤走。

  这暖阁虽是此间主人封王时才修筑的,装潢上却极尽仿古,桐木地板上铺满白到发银的簇新苇席,食案后安置了带凭几的厚棉垫子,一应家什皆为矮足,正是他最为习惯的起居方式——然而这并不能缓解胳膊上的蚁走感,赵郎中尽可能地挨近了师妹,待师妹暗地里搂了他两下以示安抚,他浑身细痒痒的鸡皮疙瘩才堪堪消下去大半。

  左垣重新坐回到首座,窥见夫妇二人的小动作,再思及今晨揽霞斋诸仆所递上来的消息,不由得眉头一蹙。但他很快便将这丝不虞掩饰了过去,小心维持住了自己彬彬有礼的气度,持玉箸将琉璃酒盏敲击出两节清鸣,便有数名宫娥提着食盒鱼贯而入,将各色精致菜肴并醇厚酒水陈于食案,而后即训练有素地躬身退下。见到这些,中山郡王的心情略略好转了些,殷勤地虚点向一盏汤汁浓厚的炖盅,劝进道:“此乃小王府中特有的一道私房菜,名唤做‘胭脂驼峰’,先生且尝尝看?”

  人在屋檐下,赵寒泾只好依言执起银匙,小小地舀来半匙浓汤抿进口中。

  然而汤汁甫一入口,他便明显地察觉到了不对。

  “……”这汤里有股子奶香味儿,所添加的却并非牛奶羊奶骆驼奶,而是人的。

  再结合“胭脂驼峰”这一奇怪的菜名,赵郎中突然对炖盅里沉浮着的肉块有了些不妙的猜测。

  饶是他再怎么算个妖怪,这会儿也有点儿恶心得想吐。

  见师兄骤然变了脸色,冯阿嫣亦抿紧了唇,担忧地将人搀在怀里,体贴询问道:“怎么,胃又开始痛了?”

  赵寒泾面色难看地点了点,顺着师妹的话扮作病症复发之状,虚软地靠在了她身上。事到如今,他只恨自己不是妇人,不能借口害喜把方才那半口汤给呕出来,却也庆幸身边还有阿嫣能替他圆场:“恳请殿下恕民妇失仪,外子素有胃疾,冬日天冷时常常发作,此盅汤品怕是过于滋养了些,外子虚难受补,万望殿下见谅。”

  “无妨,无妨,不谙先生饮食宜忌,实乃小王之疏忽。小王这便命人换一盅养胃的清汤来。”不知为何,中山郡王的言辞越发热切,招待也越发的殷勤,就差亲自挟着芡实糕喂到赵寒泾的口中;那一脸餍足的微笑直惊得后者毛骨悚然,一餐宴席吃到最后,虽不至于真的胃中绞痛,但肚腹也隐隐不适了起来。

  硬撑着同左垣约好了为太妃请脉的时间,赵郎中逃也似拉起师妹从暖阁告退。套院的门上悬了方题为“揽霞斋”的匾额,黄鼠狼又称赞自己是什么云霞临世之丰姿,这丹修怎么琢磨怎么不是味儿,再加上那半匙人肉汤还在他心里作怪,一时间忧从中来,仿佛有只癞蛤蟆爬到他脚面上、却偏偏不能将其踹下似的,扰得小郎中好生嗳气。

  冯阿嫣只好一边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一边试图安抚:“好了好了好了,他恶心,他坏,他猥琐!师兄这么可爱,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气坏了多不值当啊,我可是会心疼的。”

  “……嗝,他是挺恶心的,也够猥琐——嗝!”赵寒泾愤然指责道,“他自己乐意喝,嗝,喝那玩意儿是他自己的事儿,凭什么骗我跟着喝?”

  赵郎中方才可是看得真真切切,那盅人肉汤就是黄鼠狼专门骗他一人的,师妹面前都不是这样的汤!

  恶心!坏!猥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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