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湖作局谁人弈?行至斯山便入枰。自诩蛟龙悲水浅,唯觉狼狈妒村宁。恨婴釜里嗥身死,怨女丹中泣肉刑。妄夺众生延永寿,到头不过自凋零。——楔子
时至冬月下旬,淮水以北的天气已然十分寒冷,更不要提依山而建在不流岭上的中山城。街上的行人大都穿着毛皮里儿的布面儿长袍,再不济也要穿几层毡布短袄;两边的商铺挂上了夹棉的厚门帘,沿街小摊贩们所支起来煮茶鸡蛋、五香豆干或是卤煮下水的铁锅里蒸腾起白色的水汽,连带着热腾腾的食物味道,再加上糖炒栗子吊炉烧饼蒸面点心等干粮的香气,袅袅地直往人鼻子里钻,勾得人开始咽口水。
小赵郎中实在忍不住,把车停到路边,买了一包栗子馅饼一包小豆馅饼,爬到车厢里跟阿嫣分享。馅饼刚从陶土炉子里拿出来,热得烫手,皮很酥,小郎中仔细地用纸托着,省得碎渣掉下来油了被褥:“这边居然比泾江府还热闹哎,街上的吃食也比那边多,我看还有甜煮南芋头,拿红糖炖的,闻起来特别香——不是说中山郡王不安分嘛,我看他这地界儿的人都挺悠闲的,街上也看不到乞丐,怎么一点儿也不像被敛了税的样子?”
“就是因为一点儿也不像。这才要派我们两个来;如今进了人家的地盘,凡事都需小心,可不能在大街上乱说话了。”听到师兄压低嗓音讲的后半句话,冯阿嫣忍不住轻轻地敲了敲他脑门儿,附上他耳边悄声解释着,语气颇有些严肃;待小郎中怂巴巴点着头,捂住嘴表示以后不敢了,她又觉得自己这段时间不应该对他太严厉,得放柔了面孔去哄哄他,“芋头从南边运过来要个把月,多少都有些干巴了,不在当地吃也不是那个味道。等往后有机会,咱去南边耍一圈,去秣陵吃放了桂花的糖芋苗,再拜访一下崔善才,好不好?”
听她这么说,赵郎中双目顿时一亮,拼命压抑住自己上扬的唇角,捧着饼腻歪过去:“好!咱说准了,可不许反悔。”
“好,不反悔。”冯郎中咬着馅儿饼嘟囔道,“谁叫我先前知情不报,这会儿理亏了呢。”
在纸风车所贮存的残影之内,贺元辰干脆地回答了来自徒弟的疑问——赵寒泾其实是为地魄所附身的棺材子,自腹中撕开了母亲的尸身才得见天日;而他母亲被撕裂了的肚皮上,残存着一道召唤妖灵的法阵,凭那伤痕的出血程度与她指甲内残存的皮肉碎屑来看,那是她自己临终前拼尽最后一口气才得以完成的报复。
正应了石刻“三十九字”的后五句——妇丧且怨,会地魄兮,死而作婴,秋亦肇止,蒿莱曰青。
到底是多大的怨恨,才致使妇人会舍弃自己的孩子用作诅咒呢?他师父并没细说,只着重向他强调,尽管诞生于诅咒当中,但这小小婴儿体内属于人类的意识却没有被母亲召唤来的地魄所抹去,那天生的异灵似乎很珍惜新躯壳内极度弱小的人类部分,十分妥善地与之逐渐融合在了一处,并未损伤其分毫……哪怕是三岁后的宥微再也控制不住吸食活物生机的天性,他也从没放弃过自己人的那部分特性。
于是赵寒泾抱着师父哭罢一回,又问,阿嫣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件事。
这次青年方士也不由得迟疑了片刻,到底还是答曰,是。
“反正师父说那都是他安排好的,说师妹都是为了我好,教我千万不能跟师妹置气……那我不置气,就要个名分作补偿,这还过分嘛?”赵寒泾记得很清楚,那位崔善才便是阿嫣母亲生前的好友,正相当于她娘家的姨母。阿嫣肯带他去见秣陵那边的娘家人,一来体现出她终于能放下自幼年而始的心结;二来如果秣陵那边能认下他这个女婿,那他就更开心了。
在得了阿嫣一句似恼还嗔的“不过分”、且被擒着手摁住啃了半天之后,赵郎中喜滋滋嚼完两个酥饼,理妥了衣服上的褶皱,方才钻出车厢,靠一张舆图顺利把驴车赶到了中山郡王府侧门,向王府的门房递交了先前收到的邀请信。
不多时,便有个打扮体面的管事匆匆跑出门来,不卑不亢地将夫妇俩迎到近前,又吩咐几个小厮牵驴车的牵驴车、抬行李的的抬行李,脸上且挂着客气的笑:“二位先生自左平郡远道而来,想来一路上车马劳顿的,这会儿也乏了,还请二位暂且歇息一晚,等明日殿下赴梦中仙人之约归来,再同二位商议正事。”
赴梦中仙人之约……看来郡王府中早习惯中山郡王总喝得酩酊大醉了啊。
但中山郡王是真的喝醉了,还是借由装醉试图去掩饰着什么呢?这恐怕便只有郡王殿下自己才知道了。
还没等赵郎中按照自己背好的章程客套回去,那头安静了俩月的驴忽然挣开了小厮的牵引。它不合时宜地“咴儿咴儿”吆喝起来,十分神气,似乎是在证明自己才不是什么马,而是一匹真真正正的黑驴,一蹶子能踹死白毛僵尸的那种。
那管事虽无品阶,好歹也是位隶于郡王府的在职属官,从来没遇见这么尴尬的场面,也从没有访客是赶驴车到郡王府来的,险些没维持住脸上的微笑。另一个小厮见机地掏出快马点心,试图哄住老黑驴,但那驴说什么都不肯让旁人碰,带着辔头的长嘴叼着缰绳,直往小赵郎中怀里拱,好一副三贞九烈的模样。
真教这牲口在郡王府门口尥起蹶子来,那他这辈子就甭想再有什么升迁了。据说郡王爷极看重这位赵先生,每隔几日必问一次“赵先生到了没有”,倘若殿下酒醒之后觉得他招待失误,说不准直接摘了他的乌纱帽都是有可能的。管事一咬牙,只好破了回例,同小厮一并引访客到马厩去,好让访客亲自安顿好“坐骑”,再将人迎到一早安排好的客房,又吩咐厨房摆接风酒,说了无数的好话,这才挂着冷汗退出房间。
“赵先生”板着脸指挥仆从们将贴满封条的五斗柜搬进房内,又遣退了侍立在房中的两个侍女,确定房门关严实后,转身便哭丧着脸扑进了自家师妹的怀里:“阿嫣,我怀疑中山郡王他别有企图,他这个态度跟当初那个什么什么庄的小舅子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刚才拴过驴之后,那个穿圆领戴乌纱的小吏径直把他们领进到一座小套院里面,说整个套院都归二人使用,还说此处自郡王爷寄出邀请信后便一直特意差人打理着,就是为了赵先生赵太太随时都能舒舒服服地住进来——哪怕中山郡王对太妃真的有什么孝心,可在诊治还没有成效前便如此礼遇两个民间郎中,这也太过格了罢?更何况自己又不是什么名震江湖的年迈神医!资历完全不够看的!
怎么想怎么都觉得可疑啊!
“……”冯阿嫣想起那个用了近半斤迷香围着人熏才把小师兄给熏倒、后来还被她揍了一顿讹了钱的秃头胖子,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师兄好。“放心吧放心吧,他就是有企图也是企图你手中所掌握的秘方,退一步讲,就算他真的不要脸,我们还有尘师叔留下的信物对不对?实在不行就找尘师叔帮忙嘛,她肯定不会眼瞅着你被人欺负的。”
摸摸自己颈子上挂着的那枚白玉帽花,小赵郎中的底气可算是足了几分。
离开石鼓镇前夜,房间的桌子上莫名出现一封信,署名正是笙园。笙园在信中证实了赵郎中的猜测,承认自己便是传言中的“御正上大夫”,同时坦言葛弥是受自己指使才算计、戏弄他们的,并诚恳地向夫妇俩致歉。信封里夹着的玉帽花便是笙园留给两个师侄的信物,她说中山城中也有一家枕闲书局的分局,只要二人拿着玉帽花到分局去,分局的人自然会帮他们的忙。尽管通篇没一个字儿提及到青玉面,但以尘师叔的本事,想来闻风音也已经脱离了鸩羽的追杀。
除了两口子曾经那个“用葛大师的故事换情报”的打算显得有些蠢了之外,二人并没有对尘师叔的“死而复生”适应不良。
赵寒泾唯二有些遗憾的两件事,一是没来及把知白还给尘师叔,二便是忘了问该怎么处理瓶中子。
显然,那章鱼爪子十分惧怕作为创造己身之人的尘师叔。
只好等下次见面再说了,想到还有这么个危险的玩意儿留在自家五斗柜里面,赵郎中顿时觉得“被中山郡王觊觎”也算不得什么大问题了:对方最多也只是知道他是坎离派幸存下来的幼徒,手中保存坎离派秘籍知晓很多方药的配方以及很适合做个炉鼎,对地婴相关之事不会有半分了解。
但凡中山郡王听到过一点儿风声,这府里就不会像是纳侧妃一样搞出这么大排场。
敢对地婴动手动脚的,估摸着寻遍全天下也只剩阿嫣一个人了。
思及此处,赵寒泾莫名地欣慰了起来。他一面小心地把知白挂到次间的墙上,一面向师妹提议道:“一会儿吃完午饭,我们讨些沐浴用的热汤来吧!”
“热汤?大白天的要热汤做什么?”冯阿嫣警惕地从待整理的衣服堆儿里抬起头,提防着师兄是不是又要搞什么新花样。
“要热汤好沐浴呀。”小郎中挤了挤眼,狡黠中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缓解疲惫最好的法子,可不就是双修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