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一声巨响,木窗彻底从墙上砸下来,骤风呼啸地倒灌进走廊,一道绯红的幼小身影从墙洞中跃进来:“啊呀,被发现了。”
这女童笑容诡谲,绝非良善之辈。就在闻风音对其高度戒备之时,走廊突然微微地扭曲了半息,女童瞬间便不见了踪迹,连带着站在他前面的郎中夫妇也一并消失。不妙!闻风音本能地回手探向自己背后,却什么也没摸到,心底不由得随之“咯噔”了一下。
笙园不见了。
……她怎么能不见了呢。
“哥老倌儿,咱们又见面咯。”楼梯上,白蜡金一步一步踏着台阶走上来,自来熟地冲闻风音打着招呼,“不过才半个月没见,我想你可想得紧呐……我想你怎么还没入土为安呢?你倒是跟小幺妹儿快快活活地耍了半个月,那叫一个风流哟;可恨你们跟剑锋金串通好了来豁我,可怜我残喘着半口气被锁进了箱子,争些儿闷死在那地窖里头,连本命傀儡都折损掉了——讲道理嘛,你们是不是应该赔偿我个新的?”
大概是用了什么秘术来调养的缘故,不过十几日的工夫,这邪修便从一只破皮口袋恢复回了人形,只脸色比常人要惨白些,根本不像是内脏被搅过一刀的模样。看来对方是有备而来,闻风音干脆地拔出了负于背后的长刀,刃锋直指白蜡金面门:“笙园呢?”
“嚯,这才分开多久,就开始挂念那小幺妹儿咯?”邪修在离刀尖半尺处停下脚步,举起自己尚且完好的那半只手,开心地冲他展开一卷画纸,“瞧瞧,它是你那小幺妹儿画的噻?”
那纸上勾勒着一个背影,画中人负刀而立。且作微微回首状,五官就只露出左边那轮耳朵,似是下一息便要彻底转过身来;除神韵外灵动,这幅画的笔触也扎实而用心,连一丝一丝的头发都细致地用笔尖撕出来,衣衫褶皱处的浓淡渲染地恰到好处——这是闻风音在得知笙园答应替那些游莺乐工们画一册荟芳谱之后,用第三个条件磨来的一副写真像。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打算是照着正经容像画儿的惯例,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给她画;然而兔崽子却促狭地同他打趣,说那不就成一张追捕杀手青玉面的画影图形了?还是画背影的好,精神,又不至于教不相干的人凭着写真像来找麻烦。他觉得她说得在理,便依着她的摆弄站了大半刻的工夫,待她用柳木炭打好底稿,再坐下来帮她研墨墨汁,学着帮她调和那些或用矿石磨成、或由草木提取的颜料,看她推敲着定了稿,看她蒙上云母纸描线,看她用他调好的那些颜料,不厌其烦地反复给画中人敷色……画耳朵的时候,兔崽子要他侧过身子坐好,就那么一直盯着他的耳朵瞧,瞧得他都觉得自己的耳朵已经红了起来。
闻风音把刀尖偏开些,以免戳破了纸:“你到底想怎样。”
“上次我们重新比试一场,你赢了,我就把画还给你,人也一并还给你。”邪修狰狞一笑,“可你要是输了,就再也别想见到那妹儿咯。”
就在闻风音被白蜡金诱出生意下处之时,面对贮存在旧风车里的残影,赵寒泾被师父突如其来的道歉给吓了一大跳,也顾不上旁的,慌慌张张扑过去想要抱住师父的腿,却只抱到了一团空气:“师父!师父您不要吓弟子,您怎么就对不起弟子了,分明是我对不起您……您说这话,该不会是嫌弃弟子太无能,后悔收弟子为徒了吧?”
一番惊惶之下,倒把先前在甬道中那点儿纠结通通抛到了脑后。
“傻孩子又多想,师父怎么会后悔收你为徒。”身为残影,贺元辰亦苦于无法触碰小徒弟,只得虚虚地将人环住,假装自己可以如往日般揉徒弟的脑袋瓜,“为师真正后悔的,是从前我一直都不敢告诉你,当初将你抱回广莫山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想过要救你;当初我满脑子便只剩下一个念头:倘若这孩子能像人一样活下来,那么等阿尘复苏之后,她也可以,可以像人一样生活的罢?分明是我蒙骗了你,所谓养育之恩,所谓师徒之谊,不过都是为全我一己之私念所粉饰的谎言罢了。”
言及此处,贺元辰颓唐地长叹一声,意图彻底对自己的小徒弟坦白,道:“我原本打算的是、趁你还是个婴儿、还什么都不懂的时候,便用咒术封住你身上属于天生异灵的那一面,好试验我为救治阿尘所研制出的咒术。可就在我收养你的第二天,就在汨阳关的驿馆中,当我试图给你喂烹熟的羊乳和鱼肉糜之后,你便再也不肯吃生血肉……于是我动摇了,传说是错的,典籍是错的,所有关于你的记载统统都是错的,除了必须食肉以外,你与普通婴儿几乎没什么两样,你与人几乎没什么两样——我发现自己再不能无视你自己的意愿,再不敢替你做下这个决定,宥微啊,我真的没办法将一个活生生的小孩当成药人来饲养!我只得转而探索其他方向。但随着你日渐长大,你掠夺活物生机的本能也日益显现,我只好在后山单独开辟出一间院落,直到你七岁那年。”
一个活生生的小孩儿……所以在师父眼里,自己从来就不是一个异类,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小孩儿、活生生的人,是么?
“直到你七岁那年。”青年方士重复了一遍这七个字,眼神中的悲哀慢慢变得柔和起来,“你说你再也忍受不了与世隔绝的孤独,而我七年间也再未能开辟出一条新的道路,已经到了近乎要放弃的地步。大概是天道见怜,同时给了我们两人一条活路,我答应了你的请求,欣慰于试验的成功、欣慰于你很快便享受到了属于人的快活,并为阿尘施下同样的咒术,将她秘密托付给枕闲书局的余先生,等待她十二年后的复苏……但我仍然陷落在恐惧中无法自拔,没错,这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可我怕你会后悔,我怕你长大之后,会觉得比起人的七情六欲,你更想要的还是属于异灵的力量。”
赵寒泾听到了这儿,方才骤然想起,当初自己住在禁地中“治病”之时,那冰棺还不是空的。
如果事情本来是这样的话,那么一切就都可以说得通了:那位名为魏息吹、居住在虚境当中的魂师,的的确确正是他的尘师叔,是他师父从彼世硬拽回来的已经异化成了妖灵的存在;而尘师叔复苏之后发现坎离派惨遭灭门,于是在枕闲书局的帮助下,化名笙园,开始借由撰写话本来四处打探消息,试图为表兄复仇。所以结合口型来解读的话,刚刚笙园想对他说的,和师父一样——“对不起”。
他突然又想哭了。
好歹压制住翻涌的泪意,赵寒泾膝行后退半步,郑重地对师父行了一个拜礼:“弟子现在没有后悔,以后也绝对不会后悔。无论您出自何种目的,但弟子因您的‘蒙骗’而受益匪浅,这也是事实。舍弃妖力是弟子自己所做出的选择,弟子已经成人了,完全可以为自己的负责,所以,您可否告知我,您所说的天生异灵……是弟子所知道的那个异灵么?”
在赵寒泾从残影处得到答案之前,笙园便根据钗钏金的供词,顺利找到了白蜡金设伏之处。
但她到底还是来迟了。
闻风音躺在雪地上,双眼失神地望着天空,自伤口中涌出的鲜血缓缓流动,在蓬松且无瑕的纯白间勾勒出古早而诡谲的符文。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散开的瞳孔重新转了转,聚焦在那一道惊慌地跑到自己身边的矮小身影上。
她还在,她回来了……她不会再消失了。
“之前一直都不敢同你说,我骗你吃的那个、那个药丸,不过只是一颗八宝糖。”失血和濒死的感觉比风雪更冷,冻得他周身都麻木了,手指也变得不大灵光;但闻风音还是挣扎着掏出了什么物事,紧紧捂在自己心口,“只是糖而已,糖豆子……甜不甜……”
笙园沉默片刻,眼角慢慢溢出一点血色;“其实我尝不出味道。”
男子被漆黑的符文束缚在法阵间,却仍挣扎地伸出了手,想要拭尽那些鲜红的“泪水”:“我都知道的,我知道。”
他努力笑出一个不可怕的样子,恍惚似是回到了二十年前,少年陷落在魔窟深处,而那个背着桃木剑的姐姐抱紧了少年,为安抚他唱了一宿的诈言歌:“你不愿醒,我便不醒,这场梦就永远都不会……”
那物事从他另一只手里滚出来,嵌进积雪里,它青色的釉面被映出些光亮,是个又小又旧的糖罐子。
……梦散了。
躲在暗处看戏的白蜡金直觉不妙,本能地想远远避开。但他仗着此处有苦心准备好的阵法,又以为自己一定是多虑了,且看那妹儿哭得像筛糠似的,能翻起啥子水花来?不如故技重施,再用那副写真像画勾住她的念想,把这幺妹儿也诱进阵中,好送她去和青玉面作个伴,一公一母养作成对儿的役灵,倒也算是趣事一桩。
正当邪修预备从袖中掏出纸卷时,他的心口忽然凉了一瞬。白蜡金呆愣楞地低下头,便见一根冰锥自他胸前穿刺而出,连带出的薄薄一层血迹也迅速冻结其上,冰晶折映间,看起来竟然有些瑰丽得诡异。
“如果你乖乖地躲起来养伤,看在显桢的面子上,小生会协助他们将你带回蒿里管教。但你实在是太不听话了,不听长辈们的话,也不听魏枢的话……长辈们最多会斥责你,但魏枢会选择借一把刀彻底宰了你,他不需要自己掌控不住的东西。”清冷的声音凝实在白蜡金耳畔,华光闪过,一小团淡蓝色的火焰自阵法中心提炼而出,又被少女妥帖地搂紧在怀里,“小生本不想遂了他的愿,本不想的。”
笙园捧着那朵微弱魂火,不知于雪地中跪坐了多久;一只手忽然自她身后斜伸出来;她偏头看过去时,狐尾妖女的掌心中托着一尊雕工精细的木偶,一颗流光溢彩的宝珠挂在木偶身前,足有鸡卵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