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中山狼 · 三)
衡巷生2019-11-20 14:493,579

  夜色正浓,郡王府小书房内红烛高照,左垣透过那安静燃烧着的暖光,正仔细地鉴赏那一方温润的碧玉双鱼佩。

  在烛焰的折映下,玉佩微微起着荧,连针尖儿大的黑斑也全无一点,玉质细腻温润,雕工也十分精妙,显然是不可多得的佳品。

  “歘——”数十道烛焰齐齐一斜,某道黑衣身影悄无声息地落于书房内,随即便单膝跪在左垣面前:“殿下。”

  中山郡王抬起眼皮,懒散地瞧了这来人一眼,却并未起身,只是依旧斜倚在书案后的软榻上,一面把玩着那方双鱼佩,一面轻声问道:“那个余显榛,他确实死透了?”

  “是,其尸骨已经为鸩羽所回收。”黑衣男子恭敬禀报道。

  “居然也有人杀得了他,杀得了鸩羽的白蜡金,嚯,那倒真是个英雄。”左垣轻声嗤笑,原本端方的河目中渐渐透出一股纤细却浓郁的怨毒之色,“当年他仗着鸩羽之威,用母妃尸骨来要挟孤的时候,那一副千秋万岁的得意模样,孤还以为普天之下、普天之下没人能收得了他……孤猜,不是青玉面。”

  “殿下英明,青玉面虽勇猛善战,到底有软肋可欺,在白蜡金殒命前即死于白蜡金之手。”男子虽着黑衣短褐,但没有遮掩面目,其鬓发胡须间皆掺满白丝,显然早已不再年轻,可眉眼间倒与端坐在高位上的左垣有几分相似,“然卑职未曾想到,诛杀白蜡金之人,正是那青玉面的……软肋。”

  闻言,左垣把玩玉佩的手随之一顿,面露疑惑:“青玉面的软肋?白蜡金不是说,那不过就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片子、不足为惧么,怎么会?”

  “卑职已查得实证,此子并非不足为惧之辈——殿下可知二十余年前,麟兆妖乱之末,曾有一少年魂师自水天无涯渡海入世,历榆林渡一役便名震江湖,人称‘黄泉遍照’贺眀庶?”言及此处,黑衣男子的声音渐渐发涩,“当年正道方士欺南洋遥远消息不通,为夺那宝物,构陷贺眀庶至死,其中亦有先殿下的手笔,万一那贺眀庶此番是为复仇而来……殿下不可不防。”

  左垣却并无半分担忧之态,且饶有兴味地念了句市井话本里头的定场诗:“青焰满城终白骨,黄泉踏怨扶灵归……是那个召出虚境白骨十数万、活生生压灭了青焰城主本命之火的那个贺眀庶?孤从前可只在平话中听说过这位前辈的尊号,余显榛不过是一个跳梁小丑罢了,能有幸死在黄泉遍照手中,倒算是便宜了他。只可惜,现在孤还不得不蛰伏浅滩,不然便将这位前辈招揽到府中,联手改换出个新天地,倒也不枉此生。”

  见中山郡王毫不在意,甚至对那贺眀庶还有些崇敬,男子不由得蹙紧了眉头劝谏道:“殿下。”

  “慌什么,倘若贺前辈也会讲‘父债子偿’那套虚伪道理,当初就不会死于那些道貌岸然的名门修士之手。”随手将玉佩丢至软垫上,左垣为自己斟了半盏酒,温声如玉般润泽,然而细一听,便能察觉到其中流露出的七分疯狂与三分的志在必得,“与其担心这个,堂舅舅,不如我们来期待一下,孤的赵先生,要如何医治孤的阿娘罢?”

  翌日,辰时二刻,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一刻,赵寒泾已经收拾好了药箱,同阿嫣一起在前厅中等候管事来引他们前往太妃的居所。按照平日里的作息时辰,这会儿他应当才刚刚清醒,还要再赖上片刻才愿意和热被窝分别,而不是早早穿戴妥当了坐在冷椅子上打呵欠;尽管前一天晚上为此提前就寝,但赵郎中的面孔还是肉眼可见地苍白了不少,神色也呆滞到像是不近人情一般冷肃可怕。

  “我有些担心。”冯阿嫣倒是一贯的精神,此刻却满脸都写着忧虑;她从茶壶里斟出半盏酽酽的浓茶,递给自家师兄,照顾着他用这半盏茶送服一粒丹药下去,“真的撑得住么?”

  丹药同浓茶一并下肚之后,小赵郎中的瞳仁儿逐渐找回了焦点,只是脸色倒比服药前更难看了些。他把茶盏搁回到小几上,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搂住师妹开始哼唧:“撑不住也得撑,大不了等药效散尽后睡上一整天,就说我是走太远路昨天又吃油腻所以折腾得病了,即便他找了别的郎中来给我诊治,这药丸子的后劲儿也算不得作假——到时候,阿嫣就可以好好儿地保护我,也可以趁我全无反抗之力,对我做些过分的……”

  “咳咳。”见小师兄越说越离谱,冯郎中忍不住清清嗓子,干脆地打断了他的话,“这是别人家,你多少收敛点儿。”

  赵寒泾把下巴垫在她头顶上,叹了口气,正要说什么时,却听门外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后便是“空空空”三盛扣门:“赵先生,赵太太?”

  “我们出发吧,赵太太。”从椅子上站起身,他单手背上药箱,另一只手牵起自家师妹,调皮地偷偷冲她眨了眨眼睛。

  被师兄牵着手往外走的冯阿嫣:“……”

  她忽然开始怀疑,这什么苏合提神丹的“后劲儿”,绝对不止“效用散尽后昏睡一天”这么简单。

  走过一架横在冰封湖面上的木板曲桥,进了一道彩绘典雅的垂花门,管事便引着夫妇俩拐至一处安静的院落。朱漆院门上方悬着一块题隶书题字“萱慈堂”的黑地儿银漆匾额,堆积在小径两旁的雪层下覆着许多干枯发黄的茎叶断茬,茬口割得很齐,等到春天时大概又会发满了萱草。表面工夫做得很周到啊,但就是太周到了,才令人觉得毛骨悚然,冯阿嫣担心小师兄察觉了这些会感到害怕,于是捏一捏他的手,示意自己会随时照应好他视线所不能及之处;后者侧过头,弯起眼睛对她轻轻一笑,又拍拍她手背,看起来反倒像是丈夫在安慰因没见过世面而紧张的妻子一般。

  其笑容之温柔明快,直把廊下侍立着的妙龄宫娥都晃了晃,忍不住眸如秋水地望向这年轻郎中,只半瞬又飞快地低了头。

  “……”等回去之后,她一定得提醒小师兄增补药方集子里对苏合提神丹的记录。

  沿台阶行至殿前,便有一严妆端服的掌事姑姑代替那管事将二人引入殿里次间,停在一处垂着真珠帘的檀木月亮门前,神色肃穆地教二人拜见郡王与太妃。夫妇俩依礼躬身,偷眼觑见那珠帘后的暖炕上拥被半卧着一位中年美妇,而左垣正陪坐在旁,亲昵且孝顺地握着太妃的一只手,温声细语地向她介绍新来的两位郎中。

  太妃慢慢转过头端详着冯阿嫣,眉目间透着一种堪称混沌的慈爱,又慢慢转回去望着左垣:“是医女啊,是医女么……我年少的时候,也曾想过要成为医女,一晃这么多年过去,阿娘的小竹儿都长大了,也不知道阿娘还能活多久,咳咳咳……”

  耐心帮咳嗽不止的太妃拍背,左垣用面颊贴着她干瘦的手臂,颇为委屈地抱怨道:“可不许您再这么说了,阿娘答应过小竹儿的,要永远永远陪着小竹儿的,大人作下的承诺,怎么可以和孩子反悔。阿娘得快快地好起来,夏天之前好起来,等院子里的花儿都开了,我们就像从前那样,阿娘给小竹儿蒸甜糕吃,好不好?来,阿娘,我们让郎中来瞧病,郎中瞧过了,病就会好了。”

  在左垣的哄劝下,太妃乖乖地伸出了手,笑容天真而又烂漫:“好啊,蒸甜糕,给小竹儿蒸甜糕吃。”

  看起来倒比寻常人家的母子更亲昵……但赵寒泾注意到,在听到太妃与左垣的对话时,自家师妹的眼神暗了一瞬。

  看来回去得好好儿地安慰安慰阿嫣才是,即便左垣与太妃间的天伦之乐可能是假的,但这么明晃晃地显摆出来,也不知道左垣到底是不是故意的。果然这个人很猥琐啊,小心眼的赵郎中在心底默默给中山郡王再记上一笔,面上却未动声色,只遵照着左垣的眼色走入帘内,取出迎枕,将薄丝帕覆在太妃纤弱的手腕上,细细诊脉。

  奇怪。

  太妃的脉搏略有些迟缓,浅浅地沉在肌理下,要稍用些力气才能摸到。然而这只是寻常的气血不足罢了,饭食吃得补养点儿就能缓解——真正导致她卧床不起的,是一股纠缠在她脏腑间的怨气。

  虽然她看起来懵懂如稚儿,神智似乎不怎么清醒,可相貌上却打心底透着良善,从前大概也是位很温柔敦厚的长辈,完全不像是行为恶劣以致于招来如此怨毒恨意之人。按常理而言,如果亡者错恨了人,此人身上却并无该有的因,那么无论亡者再如何诅咒,恶果也不会报到无辜者身上……有没有可能,这份怨恨的根源,本应该指向左垣?

  在亲自观察过萱慈堂、亲眼目睹过左垣对太妃近乎病态的依恋之前,赵寒泾还可以言辞凿凿地认定,太妃是左垣用来抵挡怨恨的“代罪傀儡”,但那种“死死抓紧绝对不愿松手”的眼神,他不可能认错。

  这就很棘手了。

  因为太妃脏腑间那股怨气来得蹊跷,赵寒泾也不敢直接用丹药祛除,便推说太妃身体过于孱弱,要根治的话,就得先将气血调养到能承受药力的范围。左垣欣然同意了赵寒泾的提议,见他与那位“赵太太”商量着为太妃开出一帖同时能够抑制怨气侵蚀的养身汤剂,并非如先前那些“名医”一般随便拿普通补药来交差,越发不想见这两人过于亲密的模样。

  郡王把心思尽数敛到腹中,作真挚感激之态,命掌事姑姑取来准备好的银票赏赐过二人,又殷勤地命人送“赵先生、赵太太”回住处。

  回到揽霞斋,拿一荷包银锭子打发走那些仆从婢子,赵郎中关好了门,设下隔音咒文,转过身来抱定自家师妹,细声细气地询问她,方才是不是觉得心里不痛快了。

  “不必担忧我,我自己早就不执迷于此了。”她摇了摇头,犹豫片刻,到底还是语焉不详地透露道,“只是,我认识一个人,乳名也叫小竹儿,他姓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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