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仅仅是单纯巧合的重名,阿嫣大概不会特意提这么一句……赵郎中突然能够理解,为什么左垣看向太妃晁氏的目光中充满了偏执。
——那原本就不是他的生身母亲,所有的慈爱和温柔,全部都是心甘情愿奉献给另一个人的,如今却被他用某种方式窃取而来,假作成这是他所理应享受的温情,假扮出一折母子和乐的闹剧。正如同自己作为“人”的身份也是偷来的一样,“阿娘的小竹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打回原形,所以左垣也得死死抓紧眼前一切可以抓到的东西,以求能够留住眼前虚无的假象。
可恨至极,却又可悲至极。
“但师兄跟他不同,即便贺先生对你的爱护来自于他对尘先生的愧疚,但也绝对是真实的情意。他将你作为‘人’抚养长大的时候,明确知道你是他的小徒弟,而不是他的妹妹。而我也明确地知道,你是你,不是别的什么人,我所珍重的只有你本人,无论你现在的名字叫宥微还是叫赵寒泾,你都只是你,只是你自己而已。”那双向来握持杀生利刃的手,此刻正以某种保护般的姿态覆在他背上;而她伏在他的肩头耳语,笃定地判断道,“你所留恋的,从来就不是那等虚幻之物。”
冷静、锐利、教人敬而远之,但在此毫不动摇的理性之下,暗涌着的却是如呼吸般成为本能的思量……与平时的阿嫣大不相同,反而有些像是补全了缺失的冯烟。三年前她还没从悬崖上掉下来的时候,大概便是这幅可靠的模样罢?真好啊,怪不得阿嫣会被师父指定为看管“地婴”的监守。“万一有那么一天,我失去了人的身份,彻底变成妖物呢?”
“那你也还是你,不是别的什么妖。”冯郎中的语气忽而变得相当阴险,“倘若只要‘冯烟’对你做出某些过度的事情、某只妖物便会因白日里‘惫不能起’而无力作乱的话,我姑且也可以多匀给她几个晚上……毕竟当初关于各自主次秩序的调配早已经不合时宜了,如今师兄并不畏惧冯烟,甚至还很期待她再粗暴几分,对吧?”
“不、不是!我如何便期待了,可不能胡说啊——且慢,‘主次秩序’是什么意思?这也能调配的么?难到我当初的诊断是错的?”小郎中正慌乱解释着,忽然从师妹的话里咂摸到一丝令他警惕的微妙意味。可好巧不巧的是,正当他打算追问个清楚,苏合提神丹的效用却陡然消散,一股脱力感飞速自脊髓向四肢蔓延,上下眼皮止不住地往一块儿黏,仿佛连意识都即将飘离体外,下一息空壳便要狠狠地跌倒在地。
但他没有跌倒。
赵寒泾只晕眩着打了个晃,随后便被一双手稳稳托住,抱扶到了床榻上。冯阿嫣解开了他外袍与棉袄的系带,熟练地把人从厚衣裳堆儿里捞出来,再摘掉室内所穿用的靸鞋,囫囵个塞进被窝:“没力气就乖乖歇着,可别再跟嗑了三月兰那回似的死撑。等师兄睡醒,我还得同你好好儿说道说道这个苏合提神丹,自药丸服下后你的举止就变得十分怪异,活像是花孔雀开了屏。其实这本来也没什么,可那些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都在瞧你,若非看在大局的份儿上,我恨不得干脆拿斗篷给你蒙起来……”
耳畔声调冷清的抱怨逐渐远去,模模糊糊像隔着水幕,但阿嫣难得明确地表露出真实意图,这令他稍微精神了一点儿。既然师妹要他先老实休息,对他的态度也并没发生变化,即便误诊一事不小,两相比较之下,并没有严重到要在此时硬扛住药效去追问的地步,确实可以暂时搁置……用所剩不多的力气权衡出轻重缓急,赵郎中满足地长吁出一口气,安心昏睡了过去。
意识混沌中,他仿佛在和缓的水流中慢慢下坠,周遭黑暗而温暖,一切都如此的熟悉,一切都舒适到令人想要叹气。但就在他享受着永恒的沉寂时,一道凄惨哭声突然自某处炸响,随即有一团暗红的光辉自哭声处凝结而出,刹那间便打破了沉寂的平衡,水流骤然湍急起来,形成巨大的漩涡,连带将他也卷了进去,突兀地落到一间密室内。
罐子,透明的琉璃罐子,乱糟糟挤满了整四面墙的书架。
一颗颗圆滚滚的物事被浸泡其内,竟然全部都是货真价实的少女头颅。那些头颅被打理得非常好,仍保持着生前的美丽容貌不说,乌黑长发也一律都用红绳结成了双丫髻,神色安详如熟睡,似乎下一刻便会睁开眼睛醒过来。赵寒泾莫名地心烦意乱,四处打量几眼,发现每只罐子上都吊着方木牌,便取了离自己最近的一方木牌,试图搞明白到底这什么情况;可等他看清上面所写的文字时,他却像是被烫到手指般慌忙将其丢回。
——绢儿,兴武十三年以麦粉二斗购得,饲六载后及笄,详加验视,断其姿容牝窍皆作中上,可堪为壶,遂售与郡太守陈公。次月即妊,待熟成而刳剔,连胎室共得肉六斤八两,为陈公炼得樟柳神一具,贮此奴首级于丙库、蕊稍赤珠于乙库。
稍稍冷静片刻,赵郎中神智清明了些,心想自己怕是因接触了太妃身上的怨气,此刻又因为脱力而沉沉昏睡,于是被怨气的来源们趁机拖进幻象当中了。但他记得,从前藏书阁里收录了活人枰的那本偏门手札中也曾提到,怨灵幻象看似混乱不堪,内中景物却并不会凭空生成,所有怪诞之处均自有缘由,贸然撕开幻象只会遭其攻击,想要离开,仅需参透所有隐情,便可解其遗恨,自幻象中脱出。
没别的办法,只能看看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他咬着牙翻检过所有木牌,发现这些小娘子的死因都十分骇人,似“绢儿”那等被强迫妊子后刳胎之人大约占九成,可怜这些惨遭折磨的女子,自幼便被廉价买来作人砧豢养;更可怜那些为私欲骗到世上来的小儿,只因其生父或贪恋权势、或贪生怕死,还未来得及睁眼便被活活烧炼成邪器和邪药!
但即便是此等恶劣行径,在这间库房里居然还算是情节较轻的——更有数十方木牌上写着同样几行蝇头小字:“由是磨妖骨作橛,椓贯其牝窍,直入胎室而滞著窍内,即以咒文遍黥其体肤,寸折肱髀,裹素麻作茧状。待午时,埋奴茧直立于柱坑中,仅露首颈于外,且饲以秘药。一则延其寿命,使其勿死于阵成之前;二则催其意动,以云英露沃养妖骨;三则令其醒不能厥,时刻为痛楚所煎。七日后子夜,阵成,便遣童男子执小锯,自奴茧后颈缓割首级而归,贮其于丙库。”
残害活人不说,且还要洋洋自得地搞出几库房的藏品来,这混账玩意儿简直连牲口都不如!
尽管木牌上并未写明,好在那册偏门手札的著者的确博闻广记,是以赵郎中推断,这些文字中所提及的“阵”,多半是阻截地气、蓄灵造穴所用的摧牝折牡之术,这方术十分阴毒,要炮制三十六个童女茧、三十六个童男茧,分两处活埋做镇物,人为地堆出一个两仪之势,以炁漩之力将附近的灵气统统吸引到“两仪”之地,演变成灵穴。但正因为摧牝折牡过于阴毒,所以用此术造出来的灵穴绝非生机充沛的洞天福地,而是沟通虚境与幽冥的邪煞凶地。
赵寒泾数了数,罐子上写着“摧牝”部分的木牌,刚好是三十六方。
除房间内并无门窗外,这些头颅在死前纷纷遭受非人虐待,可表情却过于安详,或许这便是不合常理的怪诞之处?
他在密室里又寻摸了两圈,终于从一侧书架的罐子后头掏出来个巴掌大的小铜镜。既然小娘子们安详的神态都是幻象,那么用镜子照一下会不会有变化?积怨而化妖灵者,都是心里越恨妖力越强,赵寒泾打小儿就没怕过怨灵,干脆去照死得最惨的那颗头颅,果然,罐子里少女的芳颜依旧恬淡,但镜面中却映出了一副死不瞑目的狰狞遗容。
那镜子中的吐着长舌头的倒影忽然咧开唇角,阴森而婉转地唱道:“妾本清河子,生长诗书家。七岁遇贼乱,掳掠至人牙。垂髫四十余,篷车闷且狭。摩肩时碰踵,颈手连长枷。行往中山郡,卖入郡王家。从此天光皆不见,刻痕烙体如牛马,幽囚地下八年久,半寸葛麻不许留。昼夜刑台相缚紧,柔肤针刺苦难休。药汤总灌肚肠内,忘却妇人何处羞。浑噩满十五,此身归丹炉。四肢皆斩断,钢刃裂胸腹。骨肉火中化,唯余此头颅——问君子,妾该憎世道将人误,或怨己身之命数?”
“这个问题问得好。”赵郎中点点头,答复道,“所以你干嘛要跟世道和你自己过不去,直接去恨害了你的那些畜牲、去恨背后的主谋者不就好了?还是说,你直到今日都还畏惧着他们,所以连对他们心怀愤怒都不敢?”
“并非如此。”镜子中狰狞扭曲的面容逐渐恢复恬淡,怨灵的嗓音也不再那么阴森,“妾身并非此间任何亡者,却又是每一个亡者,经历过这里每一颗头颅的痛苦。妾身自怨恨中苏醒,本就是为了等一位真正的君子来肯定我们,我们未曾错恨。”
所以说,这是少女们的怨念相聚集,于是催生出了共同的意识么?至于“真正的君子”什么的还是算了罢,这名号自己可不想要:“我能从这儿出去了么?”
地面上凭空出现一个方形入口,青石砌成的阶梯通往下方。
“沿台阶走下去便是乙库,请您千万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