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赵郎中才得意了不到两息的工夫,似是想起什么可怕的事情,原本弯起的眼睛慢慢瞪圆:“且、且慢,那前天下午,前天下午的那两次,岂不是都都都都被听光了……”
“啊呀,似乎是这样没错,该怎么办才好呢。”冯郎中微笑着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仿佛这只是夫妇之间无伤大雅的小烦恼,可语气却变得阴森而可怕起来,“真想现在就宰掉那只黄鼠狼,别的倒是无所谓,但师兄前天那时候哭出声了对吧,那等可怜可爱的啜泣分明只有我一个人才可以听,不是么?”
他拽着师妹的衣角,要她过来坐到床边,好侧枕到她的膝盖上:“话虽如此,可我们也不能真的现在就去宰了他吧,会暴露的。我们有办法逃走,但那些同僚不行,你说对吧。”
“既然话虽如此,那师兄可不可以坦诚些,告诉我,你方才于睡梦中做出那等窘迫姿态来,是在妖灵幻象里遇到了什么?”言辞虽厉,但环住赵寒泾的那只手却十分温柔地推拿着他睡僵了肩颈,力道恰到好处,既松快了筋骨,又不至于疼痛。明明是致命的要害,师兄就这么放心大胆地随便她碰,指尖轻轻划过颈动脉上方的皮肤,触感温热,令冯郎中不由得暗自叹息。
“我……我做出什么窘迫姿态了?”小郎中原本舒服得猫一样瘫成了长条,被这么一问,顿时睁圆了两只桃花眼。这这这这可要了命了,原来神识中了妖娈妾的术法,躯壳真的会有反应?小郎中本想略过这段尴尬不提的,心存着侥幸问了这么一句,随即师妹便语调冷清接连吐出“夹腿”“蹭被子”“学猫叫”这三个词,登时把当师兄的给打击到不得不面对现实;他臊得脸上发烫,只好抱着被子把脸埋进去,小声抱怨道:“你怎么越来越像冯烟。”
“与其说我越来越像冯烟,倒不如说,我们都越来越像原先的那个‘梅其荏’吧?”她把师兄蒙在脸上的被子拉下来,轻轻掐住他腮帮子上的软肉,作拷问状,“招,还是不招?”
其实有那么一点,自己与冯烟终归再也无法与三年前的梅其荏相同——假如说当初在泾南山的那场秋雨中,她想把眼前这男子牢牢地控制在手心里,是出于如何该对局面最有利的考量;那么时至今日,或者三月份冯烟写下那张字条的时候,再或者更早,尽管她依旧有同样的想法,然而缘由却从合理的考量变成了她自己的情感。
她心中反复烧灼的,不只是对丈夫的珍爱,更存有完全违背了父亲与师长们教导的、人的贪欲。
……倘若能把人藏起来、藏到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地方就好了。
只有自己才可以知道,只有自己才可以独占,只有自己才可以独享。
但师兄亦不再是三年前的那个游魂似的零余之人,从前与世间相隔阂的少年已经慢慢融入到了人烟之内。他慢慢不再恐惧同街坊邻居往来,开始尝试结交朋友,甚至逐渐坦诚出心中对人的善意,关心那些素不相识的“同僚”的安危……倘若自己真的放纵贪欲,就算他本人心甘情愿,不也还是将毁了他来之不易的、“人”的生活?
此等贪婪欲念,是否还能够称之为“慕恋”?
“招招招,我招还不成嘛。”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赵郎中老老实实将幻象中发生之事尽数道来,末了还要再骂中山郡王两句。若非那黄鼠狼丧尽天良强逼活人妖化,他怎么会因为这种事被阿嫣给抓了个正着!
“我会尽快上报,务必请官家下令核查兴庆府和仙临郡。如果此二地真个被设下了阴邪阵法,便能以‘妄行巫蛊、戕害生灵’为名派兵搜查郡王府,但凡能搜出一星半点的证据,他就甭想再翻身了。”听罢师兄的叙述,饶是冯阿嫣阅览过卷宗里历朝历代的人祸,也不禁为中山郡王的所作所为而咂舌。
这不是人,这是披着人皮的邪魔。
“至于废王妃小冯氏所透露出的事情……其实父亲都告诉过我,也曾问过我,要不要将生母的骨灰与生父合葬,要不要认回生父,要不要去那个人的墓前祭拜。”她沉静地垂下眉眼,揉猫似的顺着师兄的头发,轻声道,“我同意了合葬,剩下的,都回绝了。”
“诶?”小赵郎中不解地眨了眨眼,既然阿嫣早已知晓她生父并非负心人,为何还如此抵触呢?
见师兄颇为疑惑,冯阿嫣慢慢向他解释道:“我不愿重蹈姆妈的覆辙,一是不愿靠男子施舍给我片刻的情爱,二是不愿成为男子的累赘。如果不是冯家以妻女性命相威胁,那人也不会被逼到最后只能够自尽的地步罢?这些痛苦,归根结底都是源自的当事人无能与怯懦,”她揽着他的手臂慢慢收紧,“所以,如今的我,绝对不可以再犯相同的错误。”
他忍不住坐起来些,把脑袋拱进她怀里,蹭了蹭她的衣襟,长长地呼出来一口气,而后故意扮作一副凶狠的无赖模样:“既然你不愿意麻烦我,那正好换我来麻烦你,反正人家早就里里外外都是梅百户的人了,就算百户后悔了想换人,恐怕现在也晚了。你若是敢换人,我就敢豁出这张脸不要,到你们仪鸾司衙门口蹲着吆喝去,好教大家都知道,仪鸾司里某梅姓百户怹薄!情!寡!幸!抛!弃!糟!糠!”
“噗,看把你给能耐的。”饶是冯阿嫣心情沉重,也不免被小师兄这番“要挟”给逗得发笑,“我可不嫌弃师兄麻烦,倘若师兄就只麻烦我一个、旁人半眼都不瞧,那才好呢。”
“好啊。”他打着呵欠阖了眼,软绵绵瘫回到她膝盖上,“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尽管夫妇俩早就预料到中山郡王的邀请有猫腻,但目前的局面比他们设想的还要糟糕,赵寒泾这会儿倒不怕左垣可能会对自己做什么了,他现在只担心黄鼠狼下这个圈套,真正的意图就是想要谋得阿嫣——既然阿嫣的生父是小冯氏的叔父,那么按血缘来算,阿嫣正是小冯氏的亲堂妹、黄鼠狼的亲堂姑,如果黄鼠狼想加强施加在代罪魇傀上的术法,那么同为冯氏女儿的阿嫣会是最上乘的材料。
虽说比黄鼠狼大一辈令小郎中心中暗爽,可这也意味这他必须要更加警惕才行。
“见招拆招吧。”她自己倒丝毫不担心这个问题,呼噜着师兄的脑瓜瓢儿,安慰道,“师兄放心,黄鼠狼再丧心病狂,也只敢对没有明确户籍之人下手,你想想,流民灾民卖出的子女、被山贼掳走的失踪人口、大食客商走私到西唐的战俘,俱是连奴籍都没有的黑户,不会有任何人关心他们被买走后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营生。假如我在他食邑内下落不明,即使我是隐瞒了身份偷偷潜入中山郡的,官家一时半会儿不便公然对此事进行调查,但这也能佐证了这位看似无害的郡王殿下其实另有图谋。”
赵郎中有些烦躁地在被子里烙饼,把原本抿顺了的鬓发滚得毛茸茸的:“所以说,咱们俩就相当于一对儿钓饵,不管黄鼠狼叼走哪个,皇帝都有了收拾他的理由?可他看起来挺鸡贼的,大概不会上钩吧?”
“正是因为他不咬送到嘴边的钓饵,官家才会令我们来中山郡啊。之前我没想通这其中的关系,但在石鼓镇之后,我突然有点儿明白了,我们之前所有的行程,都是早已人为设计好了的。”冯郎中一边把在她膝头胡乱骨碌的大猫给摁住,一边在心底叹气,小师兄这么可爱,万一那左垣真个没把持得住,铤而走险把人给扣下了,那可该如何是好。
被“石鼓镇”三个字一点,他忽然也跟着明白过来:“我们还会再见到尘师叔?”
“对,咱们俩只是明面上的幌子,能查到什么东西更好,查不到也无所谓,只要能牵制住他的视线,暗处自有真正的主力在行动。”提起尘师叔,冯郎中的心情多少有点儿复杂,“坦白来讲,之前有多警惕御正上大夫,我现在就有多安心。倘若是友军的话,这位阁下可真的太靠谱了,无论咱们与贺先生是否有如此渊源,单从她对棋子的爱惜程度上来讲,连葛大师都能够全身而退,咱们就更不会在她的谋划里出事了。”
“这倒是,有尘师叔兜底,我也觉得很可靠,所以……”赵寒泾故意拖其长音,从被子缝隙里偷偷觑着师妹。
她忽然警觉:“所以?”
“我已经招完供了,既然现在情况没那么紧急,阿嫣是不是也该说点儿实话?”
冯郎中的警觉中且添上了三分心虚:“什么实话。”
而赵郎中笑得乖里带贼:“你刚才有想过,要把我关起来,藏到只有你知道的地方,对吧?”
冯阿嫣:“……”
这话没法接,接与不接都是问题,
“其实我发现之后多少是有点儿开心的,毕竟八个月前你还在撺掇我娶花魁,当时我可都快气死了。”难得有机会能堵个正着,尽管身体与精神依旧很疲惫,但小赵郎中还是兴致盎然地不肯休息,“然后你一定在纠结,这么做到底是不是真的对我好,没猜错吧?不过我觉得,与其自己瞎想,不如问问我这个当事人?我不认为你这样是错的,我时常也在胡思乱想,比如说我是被封印在深山老林里的妖物,阿嫣一辈子都得履行监守的职责之类的——因为我钟意于你,所以才想要独占你,才想要你只看着我——这是我从人身上学到的、人所固有的感情,如何能算是错的。”
瞧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赵寒泾快乐地继续叭叭着:“不过照比平时,那种调调的确过于刺激了点儿,偶尔在家里玩玩也就算了……哎?”
他师妹薅着他的衣领子把他给摁进了被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