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侍女们惦记着“比美女还俊俏”的赵先生时,赵先生已经被魇傀给摁倒在棺材里,锋利的青黑指甲就横在他颈间。
“你都猜到了罢……”魇傀的瞳仁间跃动着蓝绿色魂火,竟比汉白玉高台四角的长明灯更明亮几分,“本殿之所以被困于此处,皆因我那不成器的儿子。那些小妖把你勾到这儿来,本殿原是不想多管的,可你身上竟沾染了冯氏血脉的气息,怪哉。”
赵郎中倒也不怎么害怕,待听到赵王妃提及了“冯氏血脉”一词,更觉惊喜万分,只斟酌了下合适的称呼,便急促向那魇傀问道:“中殿娘娘,既然您神识尚且清明,敢问您可否记得,麟兆末年,冯家曾有谁在吴越国留下过孩子?”
指爪陡然又暴长几寸,赵王妃的神色亦随之凶恶起来:“休得再提!若非那厮倒戈投向左熠,窃取了祖父与夫君往来的密函,我冯家大事已成,安能没落到这般境地?即便他是本殿嫡亲的叔父,即便他以自尽向祖父与父亲谢罪,本殿也绝不会原谅他!”
左熠……那不是今上尊讳么?所以阿嫣的生父虽然也姓冯,甚至是和小冯氏同宗的嫡系子弟,但却因不明缘由同冯家翻了脸,以致于彻底扭转了当时的强弱局面?怪不得阿嫣会被千里迢迢地从吴越国接回来抚养,也怪不得她会被安排为皇长子的伴读,原来这份犹如长辈偏疼般的宠爱,并非源自对宫变中无辜之人的愧疚,而是在抚恤不能明面封赏的功臣之女。
如此说来,当年岳父大人的违约,恐怕与“薄情”二字全无关系。
所以岳母才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殉情,因为她的丈夫没有骗她,想要再见卿卿,便只能于泉下重逢。
毅然共赴黄泉,虽成全一双鸳鸯侣,然稚子何辜,直为此郁郁十余载……这番思量不过转瞬,想到阿嫣这些年来的难处,小郎中只想赶紧离开怨灵幻象,好醒过来去抱抱她,便有些不耐烦同魇傀过多纠缠:“既然这件事不能提,那么请问,您知道该怎么从这座幻象中脱出么?”
魇傀冷笑:“如果本殿没看错,你明明可以直接打破的。”
“但那是下下之策,”赵寒泾控制着自己的神识挣脱钳制,飘起来悬浮在半空中,但他实在不怎么习惯这种不能脚踏地面的感觉,不由得皱了皱眉头,“直接打破也好,蚕食同化也罢,所调动的妖力都是人的躯壳难以承受的,赵某虽然很喜欢被内子抱在怀里照顾,但眼下这时节,还是不给她添麻烦的妙。”
“想回去,你就必须以道行立誓,定将以全力阻止我儿的谋划。”这王妃干脆地提出了条件,不再试探,“再如何想要那个位子,大兴城也是他父王祖宗几代的基业,绝不能以邪法亵渎!无论你是那叛徒的女婿,还是别的什么亲眷,本殿也十分厌恶你这身妖味儿,但于此事上,你我的利害完全一致。”
“既然利害一致,还有什么立誓的必要么?”他“哼”的一声仰起下颔,冷漠道,“赵某会阻止中山郡王,不是为了答应你的条件,而是为了帮助此间惨死过的冤魂复仇,为了内子今后能安稳地生活,为了不会再有人遭其毒手——你们家的祖宗基业会变成何等模样,这与赵某人一文钱的关系都没有。勉强维持不必要的礼节,也不过是看在您是内子长辈的份儿上,才愿意同您说这些废话的。”
“呵,如此狂伧不逊之言,还真是区区妖类会说出来的话。”闻言,魇傀眉梢一挑,神色愈发严厉。
就算赵王妃和阿嫣于相貌上有些相似,但面对这种不分场合不分形势的自傲,大妖还是由衷地感到了不耐烦,干脆开始由着本性对其补刀:“您现在同妖类也并无分别罢?事到如今还摆着王妃的架子不放,但对于妖来说,您活着的时候不过是一具行走着的血肉,而此刻的您,也只是被咒术拘禁于此的地缚灵罢了。”
他指了指头上的穹顶:“支撑这座法阵运转的,可正是上面两层中数以千计的怨恨之心呐,假如没有界限相阻隔的话,您已经代替中山郡王被暴揍很多回了吧?用自己的母亲来代替自己承受这些罪过,反过来又要抢走别人的阿娘当做生母孝顺,中殿娘娘,你们人的高门贵胄都这么敢耍的么?”
脾气大还自以为是,幸亏阿嫣不是被这种长辈给抚养长大的,不然小时候得吃多少苦头?
似是被戳到痛处,魇傀华美的面孔上扭曲了一瞬,咬牙切齿道:“放肆!”
“反正您也不会开门的对吧,既然如此,赵某还不如拼着躯壳瘫上几日,撕裂幻象前先骂个痛快。话说您是怎么当上王妃的,就因为出身比较好是么?眼下这局面,到底是谁更占上风?”小郎中不屑地翻了个白眼,“赵某只要内子好就什么都好了,可您呢?您的祖宗基业呢?您那不成器的儿子呢?”
托从前那位老对门儿的福,小赵郎中抬杠的水准是一流的,只是过往这三年里很少有人或者妖把他气得这么急过,他也就乐得躲在阿嫣背后,于大部分人面前扮一个矜持寡言的医馆馆主。而王妃冯氏从未与人这般争吵,或者说,顾及她王妃的尊荣和体面,从没有人敢与她这般争吵,此刻被晚辈毫不留情地揭了老底,她立在棺材沿上,一时间面色青红交加,咬紧了满口银牙,竟无言以对。
片刻,她长长叹息一声,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罢了,本殿信你会阻止他,要滚快滚罢。”
长明灯火骤然大盛,对面墙上的壁画瞬间扭曲出一个漩涡。那漩涡渐渐扩大到整面墙的地步,而在漩涡之后,正是大妖所熟悉的,那等温暖而无尽的黑暗。
左垣他老娘倒比左垣本人好沟通得多。赵寒泾心知,如果真的打起来,首先要自己要顾及到躯壳的承受力,其次神识没有真气可调动所以无法施展大部分方术,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点,他其实还不怎么会用属于地婴的妖力,就算胜了也只能是惨胜,真不如现在兵不血刃解决问题来得妙。大妖对王妃欠了欠身,道一声“万分感谢”,将要走时,却突然停住脚步,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抱歉,晚辈刚刚说的话,确实有点儿过分了。”
“原来你还知道你这言辞过分?哼,不过,与晁氏相比,本殿也确实不是好母亲。”魇傀仍高傲地仰着她的下巴,孑孓伫立间,灯火于朱色鞠衣上投下煌煌光影,与她环佩中珠玉的莹莹冷辉相交映,诡谲幽谧,却又透出一丝凄凉的孤勇,“生前未能尽慈母之责,所以,此处幻象中所积累的冤孽,我这做娘的会替他背负——你还不滚?”
“滚滚滚,这就滚。”眼看着魇傀又亮出七八寸长的青指甲,似是恼羞成怒了的模样,小郎中不愿于归途上再生变数,慌慌张张地跳进了墙壁上的漩涡里。黑暗依旧如和缓的水流般将他包裹,他慢慢随着水流下沉,仿佛本就属于这份遥远而亘久的沉寂当中……哐当。
“嗷——”赵寒泾抱着脑袋瓜子弓成个虾米模样,很显然,他的额头远没有床头红木雕出来的床栏牢靠,这会儿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下,额角登时红成了一片。下一息,便有个熟悉的、带着皂角味儿的怀抱将他揽入其内,且轻轻地对肿起来的地方呼气,担忧地问道:“你才睡过去一个多时辰,是做噩梦了么?”
“比噩梦可惨多了,嘘……”尽管被怨灵幻象折腾得十分疲惫,但小郎中还是强撑着把阿嫣扑倒,试图把自己在她手心里写字的动作挡在被子底下——我被拉进了怨灵幻象,这屋子恐怕被监视了。
怨灵幻象?监视?冯阿嫣在师兄手心里重点写下这六个字,而后揉了揉他的头发,翻身下床:“我明白了,一会儿我们再说。”
小郎中就趴在被窝里,眼看着师妹满屋子翻翻拣拣,连房梁都跳上去验视一遍,没用得了半盏茶的工夫,除却七八张藏在隐秘处的探听符纸外,更是从桌底下掏出一面铜镜来。符纸并无什么太大的效用,估计是为了掩护铜镜作的幌子;他仔细端详着铜镜,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忽然想起来,这大小、这纹样,可不就是怨灵幻象里的那面镜子么!
把镜子拿在手里仔细检查半晌,赵郎中这才察觉到一丝掩饰得极好的术法痕迹,不由得阵阵后怕。幸亏自己和阿嫣还没谈论过应邀来中山郡的真实意图,也辛亏发现得还算早,不然等再待上几天,他们逐步放松了警惕,必然会泄露出什么机密的消息来。不过,好在这法器先前被面儿朝下黏在桌板底,想来照不见什么东西,只能聊作窃听之用,这令夫妇二人稍稍松了口气。
被这么一吓,某赵姓丹修便起了歹意,黄鼠狼不让他两口子消停,他便也教黄鼠狼不得消停!赵郎中没解除铜镜上附带的镜听术,而是干脆地把镜子和瓶中子挨着放好,再封回五斗橱内。
“看来,在治好太妃之前,我们每次离开屋子,回来后都得再检查一遍。”叹完气,冯郎中好奇地问道,“话说回来,师兄,你为何要把铜镜和瓶中子塞在一块儿?”
闻言,赵寒泾得意而兴奋地向师妹邀功道:“有术法气息相刺激,想来瓶中子会一直保持清醒罢?其嘶吼声虽然不在人耳所能够听到的范围内,但经过镜听的中转后就会变得非常刺激,别说我们小声讲话,估计连周公之礼的动静都掩盖得住吧?万一左垣被瓶中子给喊疯球了,那可就热闹了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