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这座幻象是无数殒命于郡王府的怨灵们共同构筑起来的,停留在同一层的“居民”们如果神智尚清,平日里便会互相聊天、诉苦来打发时间,所以妖娈妾知道这里大部分“藏品”生前所经历过的事情。或许是这少年平时就聪明,再加上底层妖类对高层捕食者们深刻在骨子里的敬畏,他搜肠刮肚地回忆着往常与怨灵们的闲聊,从那些鸡毛蒜皮中抠出许多细节,努力拼凑出问题的答案,好能令眼前掌握了姐姐与自己小命的大妖满意。
得益于此,赵寒泾很快便大致推断出了童男茧和童女茧的埋藏位置。出乎意料,但又的确在情理之中,这两处地点连线后所折取的中点,即为西唐国都——西京大兴城。
中山郡王敢采用摧牝折牡这等阴毒法子,恐怕正是为了令西京如清河郡魔窟那般,化为一片妖灵横行的凶煞之地!
“尊上……”少年见大妖的面色渐显阴沉,不免仓惶得结巴起来,“若小奴言语中有甚么不妥之处,要责罚便责罚小奴好了,姐姐是无辜的,求求您……”
目光中燃烧着冰冷的怒焰,大妖无情打断了少年的哀求:“最后一个问题,那中山郡王可曾专门为太妃炼制过什么丹药?若你能答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本座不仅可以放过你姐姐,还可以放了你。不然的话,哼,用美貌小娘做出来的妖髓豆腐,肯定比男子的要鲜美百倍罢?”
“和骨酥!他们剖了六个天生残废的胎儿做药引,烧炼了和骨酥!那六个胎儿的生母都被贮存于此,小奴现在便可引尊上验看!”
看那少年惊恐到慌忙叩首的可怜状,小赵郎中顿时心虚不已,险些没能将恶棍架势继续端下去;幸好他这三年养出个陋习来,没有阿嫣在身边时便不愿意多说话,也做不出多生动表情,此刻居然帮了大忙。大妖一脸冷漠地示意小妖带路,重点检查过六只罐子上的木牌,一时间满心震惊。
晁,这六个可怜姑娘,都姓晁。
原来如此……和骨酥之所以是最强效的一类续命丹,便在于其药引必须得和服药者有较为亲近的血缘关系……所以中山郡王就残害了晁太妃的娘家人,用她们的孩子炼制药引,再用数量补足血脉不够直系的问题?
怪不得太妃体内的怨毒如此浓重。
少年在一旁小心地觑着赵寒泾的神色,见他面上渐渐铁青,似乎正压抑着极度的怒火,唯恐被随手掐死来泄愤,却并没有躲开的胆量。正当小妖瑟缩在原地时,忽然便听大妖冷冷地问道:“去甲库该怎么走?”
乙库里安静下来许久,他才梦醒了似的反应过来,原来大妖已经顺着他打开的通道离开了,竟然没打没杀,就这么把他姊弟二妖给丢到了脑后。
从一开始赵寒泾就没有为难那俩小妖灵的意思,妖娈妾虽然天生便是靠食人气血为生的恶妖,但只能够诱捕对他们心存邪念的男子,遇到正人君子或是似自己这般忠于家室的之人,以妖娈妾低微的妖力是无法下手的;更何况这又是两个被迫妖化的小可怜,吓唬吓唬便罢了。
真正令他面色铁青的,是中山郡王那些歹毒中充满了愉悦的记叙。
左垣甚至不是想要太妃好,而是自顾自地想要更长地占有这份窃取来的母爱——何其可笑,又何其可恨。
这也算是人么?这居然也是人么?
满心震荡与疑问,赵郎中终于踏下最后一阶。甲库很小,四面墙空荡荡的没有架子,只在半人高的汉白玉高台上停放着一套没有盖子的梓宫,这使得小郎中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老天见怜,他可真的不想再看那些泡在罐子里的肢体和器官了,此一遭走下来,怕是五六天都吃不下荤腥东西。那梓宫的外椁华贵非常,清漆下透着缠满金丝的木胎,其上雕刻周天星图,纹理璨然,怕是由一整块阴沉楠木制成的,一看便知棺主人身份不俗。
尽管也曾见过尘师叔的棺材,甚至在棺材旁边的耳室里住了一个月,但看到这具金丝椁时,他还是没由来地觉得心里不舒服。
赵寒泾爬上高台,扒着椁沿往里头瞅,很快便发现了自己不适的原因。
内层朱漆彩画的棺底隐隐发光,法阵上浮着一具尸体,尸体按生前礼制穿着亲王妃应服的朱红鸾凤鞠衣,刺绣出纹样的丝线中绞进去金银丝与孔雀羽毛,在宥微的光芒下闪耀生辉;梳理整齐的发髻上饰着掩鬓、挑牌等头面,且还簪固有一顶金翟冠,翟冠上镶嵌着真珠、青鸦鹘、红鸦鹘和猫睛石,并以宝石研磨成的釉料填充掐丝金胎,单是这一顶冠所花用的银子,足以在京城最繁华的坊市中买下一座三层小楼且自带后院的临街商铺!
但被如此奢华装裹着的贵人遗蜕,不过仅仅是一具压在阵眼上、好让某个人能够藉此不死的魇偶而已。
女尸被保存得非常完好,神态沉静,肌肤犹见光泽,宛如只是正在小憩一般。此刻虽安详阖目,却仍显露出某种严肃而凌厉的美,乍一看眉眼轮廓都肖似左垣,但细细端详之后,那微微见方的下颔骨两侧、略略下抿的唇角,都令赵寒泾联想到了另外一个女子。
他此生最亲近的人,比他大三岁却是他师妹的那个女子。
毫无疑问,这具女尸一定是早已过世的赵王妃小冯氏,左垣的生母,以及……以及不知道会是阿嫣哪位血缘上的长辈。
相近到这等程度,没准儿自己和阿嫣刚住进中山郡王府的时候——不,恐怕在三七堂刚刚开始为人所关注之时,这狡诈如恶妖一般的郡王便起了疑心,开始怀疑阿嫣的身份。
……房间里怕是早已布下了什么他没能认出的法器,用以窃视他们平时的活动。
小郎中一边在房间里寻找出路,一边思索屋子里何处可以藏物,没提防那女尸的面容忽然一动,随即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另一厢,地面上的某间暖房当中,数名侍婢正在窸窸窣窣地穿衣系裙。抛去及笄后将面临的择选不谈,她们的生活远比那些入府便成了试药人砧的少女要优越许多,虽然平日里要去服侍那些良家子出身的内官、宫娥,要做浆洗、洒扫一类的活计,还需按时服用那些苦涩的药丸,但衣裙饮食上从没被亏待过,与被卖到郡王府前相较,不知好过了多少倍。
头发用打草鞋的粗糙麻绳随便扎起,身上披着不合体的破旧衣服,哪怕是观音土也得先紧着家里的男丁们填饱肚子,就算做梦也只敢梦见能有一簸箩的杂合面儿饽饽随便吃,不时便听说谁家的姐姐被拿去跟别家女儿换了,半夜便能嗅到好香的肉味儿,馋得她们偷偷地咽口水……所以哪怕是被当做牲畜来任人挑选,被烧红的烙铁烙上印记,甚至是因为不合大人物们的心意而被当场杀掉,这些少女也从来都没想过要逃跑。
热乎松软的麦饼与馒头,新炒的蔬菜、刚出锅的红烧肉,甚至那些内官、宫娥们心情好的时候还会把不新鲜了的水果赏赐给她们;活计远比在家的时候轻松,就算发错受了责罚也比父兄喝醉酒时打得要轻,只要争取于五次内被择中,便能够成为那些大人物的女人,从此再也不用回到逼仄的茅屋中,再也不用捡别人吃剩的观音土!
后怕与不屑同时在她们心中发酵得愈发扭曲——那些被降等为肉食烹了的,一定都是些没用的、不够好的东西;只要自己足够有用,足够好,一定可以飞上枝头!
“玛瑙,你还剩一次机会吧?”系着桃红内衫的衣带,某个小娘子轻声询问身旁的女伴,稚嫩且天真的忧愁里,饱含的是从未自知过的恶意,“是腰不够细呢,脸蛋不够漂亮呢,还是、还是……不够肥白?我比你白很多,也不知道下次会不会被选中。”
想起方才亲眼目睹过的惨状,那名为“玛瑙”的侍婢登时面如土灰,捋着裙带的手指忍不住战栗起来。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会有牂奴连续五次都未能被择到,与她同屋过的姐姐们都是参选两次三次就收拾东西搬走了,难不成,半个月后,自己也会……
谈及某处,刚刚脱离恐惧的少女们竟羞涩窃笑成一堆,更有一粉裙小娘在旁议论道:“虽然大家也怕得紧呀,可该看的风向还是得看的,便说今日那水晶姐和萤石,都是最后一次,水晶姐便选上了,这又是为的什么?我可瞧了个真切,后面萤石那几样玩意儿被剜出来呈上去的时候,选了水晶姐的大官人特地掰开来扣了那么几下,还说萤石不如水晶姐生得窄呢!”
她身边同屋的女伴披上半大衫子,艳羡道:“大官人待水晶姐好生温柔哦,全不似今儿个那位往死里折腾蚌珠的。我倒是想知道,下次赴宴的都是些什么人物,若都似那位老官人一般,我宁可再落选一回,也不想被那般磋磨。”
便有一穿鹅黄衫子的笑嘻嘻答道:“这你可就问着了,我听说揽霞斋新住进来位贵客,姓赵,连殿下也称其为先生,相貌极俊俏的一个人,面若好女,丰姿卓尔,比早先被送到京里头做了三皇子妾室的渌汀姐姐还俊呢,说不定半个月后便会应邀来赴宴。”
“诶,你说的那位赵先生,不是带了太太来的么?”
“到牂奴会上赴宴的,哪个家里没正房太太哟。”鹅黄衫子用肩膀碰了玛瑙一下,“玛瑙姐姐,你不就是在揽霞斋当差么,同我们说说,那位赵先生,是不是真有那么好?”
“啊?啊,没错没错,赵先生俊俏着呢,对人是极和气的。”口上这般答着,玛瑙心里却渐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试试赵先生这条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