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中山狼 · 六)
衡巷生2019-11-20 14:513,497

  远在千里之外,西京大内,拱卫于千秋殿正殿右后方的默思台内,一盆水仙正静静地盛放于棋枰之侧。

  这棋枰足有一丈二尺宽,色泽青中泛墨,纵横各八十一路,刻线皆由银泥填充。但其上所弈着的却非黑白圆子,而是一枚一枚标注有姓名的玉制方块儿,分别采用不同颜色来书写,一眼望去阵营分明。

  棋枰北端盘膝坐着位相貌刚毅的中年男子,男子身着朱红团领常服、头戴饰有金丝的大漆纱帽,一看便知身份不俗。棋盘上不时便有棋子自行挪动,某枚以石青书写的玉方渐移入一片赭石中,这男子关注着时局的走势,眉头不禁微微皱起:“周详?明淑的仪宾?他竟也去找了左垣……”

  “总归不会是表姐夫到舅子那儿串门之类的家常事。”南端,另一名奕客的装束则要庄重得多,十数件服饰按礼制逐次层叠,最外以博带金钩约束,峨冠上且垂下缀着真珠的朱色长璎,然而怀中所捧的却并非圭璋礼器,而是一尊雕工流畅神色生动的人偶;那人偶身披青袍,脸上扣着小小的黄杨木狐狸面具,奕客垂首抚着人偶的面颊,似是不甚在意棋枰中的动向,“中盘将过,陛下预备何时官子?”

  兴武帝毫不犹豫地决断道:“总得赶在大军返京前——不,待班师之日,此事连余波都必须已经平息。”

  “届时便需要更换一批新棋子了么……与其称赞这是何等的大手笔,倒不如说,陛下其实不够爱惜器具呐。”奕客懒散地将一枚新棋子推到棋盘上,也不知是称赞还是嘲讽地评价道,“于天下而言,您倒是位贤君。”

  “于天下而言,寡人又何尝不算是器具。”他睥睨着枰上各成阵营的数百枚玉方,泠然傲视道,“等我这柄旧刀也劈折了刃,与其恬不知耻地留恋曾经声名,倒不如也干脆融了,再锻一把新刀出来,说不定要更体面些——比起上大夫当初自断锋镝的孤勇壮举,寡人这决心还差得远。”

  “那如何称得上什么壮举,不过是年少时不见出路的出路罢了。”上大夫摇头自哂道,“如果可以,小生还是希望陛下能给您自己留个选择的余地,毕竟,麟兆年间的故友,就连陛下您也白了头。即便小生早已化作虚境之物,眼见得知交之碑一年多似一年,亦会有不忍之心。”

  闻此劝说,兴武帝内心微微动容,面上却冷笑两声,不屑地冲上大夫个翻白眼,仿佛此刻的他仍是麟兆年间那个骄矜的贵公子:“依我看,这是报应,你赚大伙儿悲愤了一场的报应。”

  “哈?”

  左熠眉峰含怒、苍髯生威,言辞却毫不符合一国之君所应有的风仪,狂伧到出了这个门只怕是要被言官们拼命上谏:“早二十年前老子便瞧不惯你这副楞充多情重义的寡幸嘴脸,偏偏文浅就乐意一口一句‘师叔’围着你转,混账渣滓,你他娘的知道你当年出事的时候文浅流了多少泪水,那半个月眼睛肿得都跟核桃似的,你知道——总之,我蹬腿那天,不许你到我左家的坟头上号丧,平白扰了老子和文浅的清梦!”

  呆愣片刻,上大夫突然“噗哈哈哈哈哈哈”地大笑不止:“好好好,既然陛下不许,那小生便悉遵君命。不过嘛,其实小生多少是知道一点儿的,陛下稍微坦诚些又不会……”

  “你今天敢说出来,我就敢昭告天下,写话本的那个笙园先生即是‘黄泉遍照’本人!我还敢——”西唐国君一时间心头火起,正要继续恐吓,却见一年轻中官疾趋入棋室,只好将神色敛回最初那副喜怒难测的威严架势。那中官匆匆向上大夫欠了欠身,便半跪到兴武帝身后,颇有些为难地禀报道:“官家,慎昭仪那儿遣了执事内官来,昭仪腹痛不止,太医说,怕是马上便要发动了。”

  “知道了,告诉她,寡人一会儿便去。”摆手遣走中官,兴武帝略显疲惫地揉起额角来,长叹道,“或许,我这也是报应。”

  “明日便是腊月初二了啊,今年冬至后的第三个戌日。”上大夫袍袖一挥,便有一枚骤然暗淡下来的玉方自棋枰飞起,落进她手里,这奕客闲闲地把玩着棋子,饶有兴致道,“听说原本太医院预计的产期至少还有半个月,倘若昭仪娘娘的肚子再争气些,说不定这孩子会在腊祭时出生,算个小小的祥瑞哎。”

  “若她愿意,便如此罢。”左熠自簟席上站起,往外走了两步,又转过来望了上大夫一眼,其眸中寒如白刃,毫无将为人父所该有的欣喜,“早半个月结束,留给更换棋子的时间便也更充沛,不是么?”

  这是要用初生的羊羔来试刀啊……兴武帝离开后,上大夫依旧端坐于原地,若有所思。

  忽然,棋枰上局势再生变化,以朱红标为“梅其荏”和“宥微”的两枚玉方悄然被围困于许多赭色玉方当中,待她凑近了端详着玉方内闪过的诸多影像后,笑容缓缓从脸上消失,声口稚嫩中透着冷冽:“闻先生,要跟我去一趟中山郡么?”

  人偶缓缓转动着自己木制的关节,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此时的怨灵幻象内,赵郎中警惕地靠近那只空了的琉璃罐,读取木牌上的文字。这回的记载远没有先前那么血腥,却同样有够膈应人的:“兴武十七年,彤州军粮案,其罪首三族之子女皆籍为官奴,因得彤州府君赠双生姊弟一对,年方十四,貌美甚,经狱中寒苦而更添可怜之色。适仙师献方,以丹丸饲百日,待其通体净如婴儿,醉以烈酒,溺毙于同瓮中,祭炼三载,便可得妖娈妾一双,寝之美快胜于名壶无数,且颜色逾百年而不衰,唯须每旬饮以云英血一升耳。遂欣然试之,静候开瓮之期。”

  所以这是人为地用活人来催生妖灵,就为了、为了睡起来比活人更美快?这什么狗屁倒灶的理由?在上面不美快的话换到下面不就行了?

  正当赵寒泾完全理解不了此种贪念之时,一阵甜风骤然旋起,两道白花花的影子裹挟在蜜一样香气中向他袭来,其速度之快,快到某赵姓丹修就只来得及捂住自己的眼睛:“有话好好说,赵某是有家室的人!”

  两个妖娈妾呆滞片刻,却还是一左一右腻到丹修身上,蹭来揉去,试图诱惑他:“官人……您当真不想么?”

  “想什么,”小赵郎中被股子香气催得夹紧了膝盖,又恶心又烦躁,不由得抱着脑袋恨声骂道,“想冯烟把我捆起来蒙上眼睛这样那样?还是想阿嫣抱着我慢慢地啃我肩膀?你们他娘的算什么东西啊,就这点儿道行还敢抢别人家被窝里的丈夫?”

  原本姊弟俩对于破壳后的第一次捕猎志在必得,猎物也顺利地为香气中蕴含的魅惑妖力而激起欲念,只要这男子的意识主动索求,它们便能趁此机会于怨灵幻象中将其吸食殆尽,位于人世的躯壳也会成为因此而妖娈妾的血肉养分,慢慢枯竭……但他居然在嫌弃它们?原本欣喜呲出的獠牙登时僵住,一击未成,为饥饿而冲昏的头脑的妖娈妾们终于察觉到,眼前的猎物,跟纯正的美味人类相比,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

  ……大、大妖的气息?

  香风顷刻消散,令他倍感不适的两个滑腻妖物干脆同泥鳅般呲溜一下蹿到房间另一头,赵郎中从强烈的魅术中解脱,神智甫一清明便回忆起自己刚才的言论,不由得当场愣在原地。

  嘶——自己刚刚这是说了什么不知廉耻的……不知廉耻的……

  希望躯壳不会因为意识中了魅术而显露不该有的反应,最好也不要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梦话,万一阿嫣觉得他原来是这般轻浮的男子可该如何是好……大妖拍了拍自己发烫的面颊,尽管他十分同情这对妖娈妾的遭遇,但这不妨碍他同时十分想要暴揍两个罪魁祸首一顿。

  而两个罪魁祸首眼下正躲在一排罐子后面瑟瑟发抖。即便是最挑剔饮食的那等大妖,也不会拒绝滋味极度贴近活人的妖娈妾,倘若姿容生得特别符合大妖胃口,或许还能侥幸作为玩物而保住小命;否则,一旦遭遇大妖,这些肆意进食人类的捕猎者登时就会变成盘子里的点心,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你们,”赵寒泾很想表明自己并没有生吃活妖的爱好,不过是想问两句话罢了;但他仅仅是望妖娈妾躲藏的方向望了一眼,只能选择继续捂住自己的眼睛,并暴躁地放弃了之前好好安抚受惊小妖的打算,咬牙切齿道,“穿好衣裳给老子滚过来!”

  尸体就只是一块死肉而已,避火图就只是画儿而已,但会动的玩意儿是真他娘的伤眼啊!

  迫于性命威胁,无处可逃的点心们只能用妖力变化出衣裳,小步小步地跪爬到大妖面前,闭了眼互相依偎着抖成两团。姊弟俩妖化前都还是没及笄没及冠的年纪,作为商人子女也并无功名在身,于是满头乌发只简单地系了绯色丝带半披在背后,再加上这会儿身披单薄白衣、眼角溢出红泪,看起来好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搞得赵郎中内心升起阵阵罪恶感,竟有某种自己在欺负小孩子的错觉。

  “咳咳,”小郎中清了清嗓子,不打算浪费时间,“关于这间库房、关于中山郡王左垣,你们都知道些什么?如果你们不知道,找个消息灵通的来告诉我,我没工夫跟这儿白耗。”

  被保护在姐姐怀里,少年小心睁开眼睛,却不敢直视大妖,只怯懦而哽咽地哀求着:“小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情愿以性命来侍奉尊上,只求尊上放过家姐……”

  赵郎中突然便意识到,吓唬孩子其实是非常高效的办法,遂故作凶恶道:“倘若有半个字的假话,本座就把你们俩一锅炖了,听懂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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