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既知,付与何期。东风渐渡椿枝,算我辈荣枯应似之。”
吟诵声远比细雪更冷,当最后一字也没入到雪幕之中,似乎天地间便只余下灰蒙蒙与白茫茫的一片。而这片寂静与压抑当中,一粒微尘久久地伫立于山茶树下,仰头望着满树油青间零星点缀着花苞,双肩已积了些霜絮。尽管明知道此人不会觉得寒冷,但守晏还是掸落了那些附着在靛青氅衣上冰晶,再为其披上一领毛毡斗篷,俯身相询道:“您今日这是怎么了?”
“就算是小生,偶尔也想附庸片刻的风雅嘛。”那些苞芽尚且为青绿花萼所裹覆着,赏花人单手怀抱木偶,小心翼翼地踮起脚,用指尖轻点了点花萼缝隙间透出的那一抹朱色,“小生第一次见到寒椿是在六岁的时候,白色的花儿,小小一棵,栽在瓷盆子里,灯哥儿说那叫十八学士,每朵上都生着十八片花瓣。没想到不流岭这般寒冷之所在,竟会有寒椿生于此处,不知道开的时候,会不会也是十八片花瓣儿。”
“中山郡靠着东海,冬季虽然较比吴越寒冷,春夏间倒也温暖多雨。”守晏那张冷艳无情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丝凝重,“您回大兴城不足月余便再度出京,便只是为了来这荒山野岭中观赏北方少见的茶花么?”
她这番话委实有些刻薄,但笙园就只是转过头来,好脾气地对她笑了笑:“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嘛。”
这狐尾妖女不由得为之叹气:“皇帝知道您出京了么。”
“出门前记得留字条了的,这会儿陛下大概已经瞧见了罢。”觑见守晏的面色越来越难看,笙园赔着笑跟这儿打哈哈,“啊呀没关系的,左右他那边得先等慎昭仪把孩子生下来,事急从权,总得先挑要紧的事情办——可怨不得小生,毕竟连小生也未曾料及,郡王殿下竟然当真连祖产都敢挥霍。”
“您呐。”守晏无奈地深呼吸,为之头痛不已,“您还记得皇帝为何不同意您再离开默思台一步么?若是能在时限前回去便也罢了,可您偏偏总喜欢在外逗留,真要是哪天发作了……”
御正上大夫、笙园先生、魂师魏息吹,不论用哪个称呼都无所谓,从接手相关事务的那一天起,守晏就明确地知道,此子并非真正的人类。
她追随前代主公的时间略晚,当时已经到兴武初年了,所以守晏并没有见识过今代还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自从她奉命用前代留下的信物唤醒继任者,并按照既定的流程将其带到大兴城的默思台后,面前这裹着少女皮囊的妖物便时常令她头痛。并非是因为继任者能力不如前代,反而是前代相较于继任者有些妇人之仁;令守晏头痛的缘由只有一条,便是继任者不肯老老实实被奉养在默思台内。
今代并非天生的妖类,而是被妖化的濒死之人,需要靠进食活人血肉来维持体力;而前代和西唐皇帝达成协定,由西唐皇室用鲜血奉养这妖物,而相对应的,妖物要协助西唐皇帝肃清妨碍到朝廷稳固的反叛者。
前代对今代的描述十分准确:心思缜密,做事周到,但极其难搞。
尤其是“极其难搞”这句,简直说到了守晏的心坎里,每次临近满月之夜都需要派专人把今代堵在默思台里,不然她便会找各种借口溜到枕闲书局去,以躲避进食——前段时间就更过分了,趁着事情棘手、皇帝不得不同意“御正上大夫”出京亲自处置的时候,今代直接赖在外面拒绝回去;明明寻到了个肯死心塌地侍奉她的活人,却死也不愿意吸食新仆从的血液,若非那活人亦中了恶术妖化成灵,只有默思台才有照顾新生妖灵的条件,想来今代会一直逗留到失控为止。
今代曾经对守晏解释过,她并非厌恶被人安排好的生活,也并非厌恶服食人血,而是厌恶此种“不等值”的交易,仅此而已。
可守晏想不明白,明明是那些少年为赏钱自愿奉上的鲜血,取血的方式也并不残忍,全程都有数位宫中医官在旁照看,只需划破手腕放出一盏,伤口便会被仔细包扎起来,进补的汤药饮食样样不缺,甚至会一直照顾到伤口彻底愈合为止,为什么今代会觉得这种交易“不等价”呢?
康氏狐族只需拜月吐纳即可精炼灵息,亦忌讳会使灵息中月魄之力不再纯洁的血污,所以守晏没有过类似的需求,但这不代表她不了解其它族群中大妖的做派:想进食生血肉了,便会有拥趸献上两脚羊或是鲜美的小妖来供其挑选;大妖进食时也只顾吃个痛快,有些粗野族类甚至会把“食物”啃得七零八落,又何曾会不忍心伤及了他们的性命?
难道是因为今代仍保持着做人时的特质么?但昨日在那宴会上的所见所闻已经向守晏证明,人的贪念远比妖更丑恶:妖吃人便只是为了吃而已,但人吃人并不是为了吃本身,而是强者为了彰显自己拥有可以支配他人的权力,为了通过践踏卑微者的性命而获得乐趣;然后卑微者便会把践踏到己身上的痛苦再施加到比自己更弱小之人的身上,以此来达成对不公待遇的“报复”。
只要有遭遇更加悲惨之人,卑微者就可以快活地接受任何迫害,甚至还要主动去迎合施行迫害的强者。
人到底有什么值得今代留恋的?
“小生心里有数,绝对不会变成失控的怪物的。”御正上大夫和气地微笑道,“不过,我有些后悔派到中山郡是你了……虽然守晏姐姐办事稳妥,向来令我放心,但那种腐烂到生蛆的恶因,可不是未成年小狐狸可以见识的哦。”
守晏不禁向主公追问道:“您一直都知道,一直知道人其实就是这幅模样的对吧?”
面对质疑,上大夫似是早在预料之内,只平静地答复了一句“但这也只是人的一部分而已”便进而回问道:“你想看看人的其他部分么?小生无法保证这些加起来便是人的全部,但我相信,在看完后,你多少能再了解我几分。”
“看完之后,您便可以在满月前返回默思台么?我不担心您在无意识时将会伤害到多少人类,我只担心您会因此而遭到讨伐。”
上大夫闻言便是一愣:“啊呀,真是的,这居然也要提条件嘛?”
“是您自己向来都奉行等值交易的。”未成年小狐狸冷漠地仰起了面孔。
“……行吧行吧,小生答应你便是了。”少女只为此忧愁了不到两三息的工夫,便亲昵地用下颔抵住木偶的头顶,语调十分轻快,“闻先生,你猜,我那两个师侄现在怎样了呢?”
而不流岭的另一面山坡上,中山郡王府内,赵郎中原本惊喜地以为,师妹终于要对他做点儿什么过分的事情了,哪成想冯郎中就只是利落地将他摁倒回枕头上,随即扯过缎面被子,直接把人裹得像个蚕茧模样;茧外边还用青缘大带缠上两圈,两稍系成了漂亮的蝴蝶结。
赵寒泾忍着呵欠眨了眨眼睛,十分哀怨地望着他师妹。
“老实睡你的觉吧。”盘旋在心中良久的疑惑因这番不正经的安慰而消散,但冯阿嫣也不知道为何,自己突然就很不想看到小师兄为此得意的神色,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做出如此幼稚的举动。
“啧,真粗暴。”赵郎中郁闷不已,“稍微坦诚些承认我说的没错有那么难嘛,半分奖励都不给,起码亲一会儿也好啊。”
没想到师兄居然就这么把窗户纸儿给戳破了,她不由得冷哼一声:“给什么奖励、奖励的,我瞧你像个奖励,明明你这论调就很有问题。”
小赵郎中在被卷儿里拱了两下,闭着眼含混地哼唧道:“哪里有问题嘛,梅百户又不是第一天同赵某相好,赵某不是一直都唔……”
“亲完了,睡觉吧,吃晚饭的时候我再叫醒你。”她抿着唇角思考片刻,到底还是一下扥开了被卷儿外用大带系的结。
于是被窝里便伸出来一只白爪子,直接薅定师妹的袄袖,试图撒娇:“那你得等我睡着了再走。”
“好,”再度俯身吻了吻他的面颊,冯阿嫣垂着眼眸放下了雀蓝色的罗帐,“我不走。”
这一觉直睡到掌灯时分,赵寒泾才迷迷糊糊地被师妹从枕头上搂起来,端了铜盆拿热水绞过的帕子给他擦脸,披上暖房里穿用的长夹衣,这才唤候在厢房里听差的小厮来摆晚饭。赵郎中捏到筷子的那一刻才彻底清醒过来,他早上就只喝了碗山药粥,中午睡过去了没吃饭,这会儿肚子里瘪得前胸贴后背,但他还是谨慎地在饭桌上扫视了一圈:嗯,很好,没有辨别不出来源的肉食。
“下午我出了一趟门,把咱家那老驴给卖掉了。”冯阿嫣一边拿着碗和大汤勺帮他舀鸽子汤,一边旁若无人地念叨,“你睡着之后,管事过来说,咱家驴莫名其妙地在马厩里尥蹶子,撞坏了三根栅栏桩,差点把隔壁棚皇帝御赐的汗血宝马给踢瘸了……就只好牵出去卖了。”
“哈?平时拉车咋不见它这么有劲儿?然后就,真卖了?”瞄了眼屋里两个正提着食盒上菜的侍婢,赵郎中接过碗,捏起银匙慢慢喝汤。
给自己也舀了碗汤,她把糟鹅和松瓤糖烧芋头挪换到小师兄面前:“嗯,卖到一家书坊里去了,请的掮客会说话,跟那书坊掌柜说,活这么长的驴少见,指不定肚子里有大驴砂,掌柜便照比市价多给了些银子。掮客抽完了成,余下的钱恰好够买匹马驹子,就换了马驹子回来。”
砸吧着汤的滋味儿,小郎中不咸不淡地感叹:“可惜了,那可正经是头老驴。不过马驹子也好,以后养大了可就值钱了。”
八菜一汤都布置到了桌上,二侍婢乖顺地掩门退下,夫妇俩端着碗筷对视片刻,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