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中山狼 · 十一)
衡巷生2019-11-13 17:363,622

  相较于别人家的“大黑”、“二灰”,赵家的驴有个非常拗口的名字,叫蹇公。

  当然,这种过于正经的名字是轻易不会在外人面前叫的。

  据说“蹇公”一名是驴的前主人给起的,老赵郎中接手后也没再给它改个更顺溜的,直接图省事儿就驴啊驴地吆喝。打赵寒泾被老赵郎中捡回家的那天起,三七堂里便早已经有这头驴了,从老爹爹对这头驴的态度来看,似乎蹇公的年纪比养子还要再大个二、三十岁,但从精神劲儿上来看,蹇公全不似头老驴,仿佛刚步入盛年那般强壮。

  驴真个能活这么久么?或者说,蹇公真个只是头驴么?

  自不必言,阿嫣所说的书坊便是枕闲书局的分局了,所谓掮客多半也是仪鸾司埋在中山城里的暗探。原本小赵郎中还有些担心,如果局势严峻到一定程度不得不紧急回撤的话,自己和阿嫣很容易跑路,但想要带蹇公一起就难了,既然现在能趁机将蹇公托付给枕闲书局代养,自然最好不过。后顾之忧一解决,连郡王府提供的饭菜也跟着变得好吃了不少,小郎中愉快地咀嚼用糖浆沾满了松子瓤的炸芋头条,心想等以后更有钱的时候,要天天吃这种油炸的点心。

  “不过也不能高兴得太早,被叫过去的时候我就在怀疑,驴本身没有并什么问题,中山是打算把我支开,所以才故意激怒了蹇公。”冯郎中的表情逐渐凝重,“于是我走之前,把罗帐的系带在帐子外面打了个结,并用点心盒子里的黄豆粉在床榻前撒了一条线。”

  小赵郎中叼着芋头当场愣住。

  果然,他师妹随即说道:“我回来之后,发现绦带垂下的部分长了半寸,豆粉也被踏上了足印。万幸,师兄的被褥和衣裳都没被动过。”

  尽管她师兄闹觉的时候比月子里的小孩儿还能折腾,但睡熟了之后向来老实,往往平躺一会儿就蜷成个团,有老婆的时候抱老婆,没老婆的时候抱枕头,别说做梦打把势了,踢被子都不会有。所以,倘若被褥散了或是衣裳乱了,那必定不是他自己骨碌的。

  “……他他他到底想干什么。”一想到自己于睡梦中为人所窥视,说不定脸还被人给揩过油,赵郎中登时膈应起来满身的鸡皮疙瘩。虽说幻象里那位中殿娘娘毛病又多又不够坦诚,但也还算正常人吧,怎么就生出左垣这么个狗崽子了呢?“比我好看的可有的是罢?他堂堂一个郡王想要什么样的小官人没有?而且我都二十一了哎,身量也不矮,怎么看都不像是还能做娈童的样子啊!”

  “但什么样的小官人都不能当炉鼎用啊,师兄比什么丹药都厉害,这你心里还没点儿数嘛。”冯阿嫣这般小声地叭叭了一句,噎得赵寒泾一口气好悬没倒上来。满桌的菜都没了滋味,他揪着自己的衣领子发愁:“可我不想被阿嫣以外的人用。”

  “放心吧,反正蹇公都已经‘卖’了,他再找不到其他能支开我的理由了。”她夹起一块鹅肉搁到师兄碗里,又给他添了半碗汤,“该吃还是得吃的,任他出什么花招,总之我这儿都是一句话——外子体弱多病,我需得时时看顾着才是。”

  “没错,没内子照顾的话,我会病倒的。”小郎中颇为认真地点了点头,端起碗筷继续吃晚饭。

  哄得师兄松了口气,冯阿嫣自己却仍暗自警惕着。

  尽管小赵郎中的衣裳和被子依旧,但他面颊上蹭了一点儿来源不明的血迹,没擦干净。

  而造成赵寒泾脸上有血迹没擦净的罪魁祸首,不是旁人,正是左垣。这中山郡王斜倚在凭几上,捻着指尖残留的触感,慢慢抿着盏子里的酒,神色愉悦;而此刻,被他称呼为“堂舅舅”的黑衣男子正恭恭敬敬地陪坐在案侧,捧着一本簿子,报备近几日来的新进展:“西京送来消息,慎昭仪或在腊祭当日生产。”

  左垣搁下酒盏,对此很感兴趣:“腊祭,那不恰是今日嘛?我们送给昭仪娘娘的那个药,娘娘应当是用过了罢。”

  “是,据安插在宫中的探子们回报,兴武从五月起便渐显露疲态,因为千秋殿御正的建议,将大部分奏折都移交与了内阁审阅,专心养病。卑职曾试图遣人接触千秋殿御正,但御正本人深居简出鲜少露面,默思台中的守军似乎也并非天子亲卫,而是方外仙道之士。”

  “方外仙道之人?这个千秋殿御正倒是有点儿意思,届时,孤倒是要替未来的中宫之主好好儿拜会卿一番。”中山郡王志在必得地轻笑一声,又斟满了一盏酒,“毕竟,能劝得动孤那位堂兄分权之人,虽为女子,倒也算个豪杰……还有别的事么?。”

  男子迟疑片刻,方才有些畏惧地禀报道:“放置于揽云斋的铜镜于今日毁坏,所对应的水瓮莫名震裂,负责记录的‘耳目’昏迷不醒,是否择机修缮并调查缘由?”

  闻言,这位喜怒无常的郡王竟然并未发作,只是“嚯嚯”地笑了两声,摆手道:“不必,多半被是被孤的赵先生发现,不知用何办法破了这镜听术。这样,对府内宣称那耳目房里发现了来自西京的书信,水瓮震裂乃他故意为之,昏迷不过是为了摆脱嫌疑而自伤,按老规矩……算了,剐个活死人没甚好看的,就这么丢到后山喂狼好了。”

  “得令。”

  “哦,对了,今日来赴宴的那些大人、先生们,也都服下那药物了罢?”

  “除周仪宾是第二次赴宴外,其余几位都颇有些迟疑,但在听说那是能够一举得男的仙药之后,也便十分痛快地服下了。”冯易如实答道。

  “哈哈哈哈哈哈,就为了那么一点金贵的‘香火’,女子也好,男子也罢,白衣苍头也好,世家贵胄也罢,他们什么都做得出。”闻言,左垣仿佛听到了什么滑稽的笑话般大笑不止,那盛满了的瓷盏却稳稳地端在手中,并未洒出半滴酒水,“说起来,堂舅舅肯追随于孤,不也只是因为,孤是唯一同时流着左家与冯家之血的‘香火’么?”

  “殿下。”冯易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只依旧保持着恭敬的神色,并未因左垣之言有任何动容。

  中山郡王斜斜地望了冯易一眼,片刻,狰狞上扬的唇角渐渐收敛回一个温柔淡然的弧度,好似方才质问冯易的是另一个人:“倘若今日小皇子能顺利降世,想来慎昭仪的母家会再得意一阵时日罢。劳烦堂舅舅转告那些老家伙,这段时间都给孤把尖牙利齿都藏好了,等表姐夫动了,我们再动。”

  近四个时辰前,西京大兴城郊外,寰坛。

  领头的四位方相氏各以黄金铸就的四极神明之貌遮面,各服青、赤、玄、白四色袀衣、皮弁,腰佩金辉灼灼的青铜礼剑,外披熊皮斗篷,手执旌旄;从各宗亲、勋贵家挑选而来的一百二十名童子头戴大红幞头,身穿皂青长衣,击大兆鼓,由方相氏们统率;而十二名健壮军官半赤着上身,头戴装饰皮毛做成熊罴、豺狼、野猪等凶兽模样的面具,手执木制的戈矛刀盾等兵器,与除祟童子们跳跃往来作对战状,绕寰坛中央的高台呼喝起舞。

  另有三百六十五位巫女身穿玄袍朱裳,披着点缀珠玉压角的五色羽帔,额束绛紫宽帕,髻罩青纱高冠,绕场围坐了一周,纷纷摇着金铃、鼙鼓,高亢合吟曰:“……八方有土,继续先王,刀畲耒耕,岁言秋穰。维天之子,绥彼万邦,子孙保之,永固田疆……”歌声之激昂,一时间竟隐隐盖过钟鼓管弦之音,伴着舞者们的呼喝声直冲云霄。

  而国君身穿象征着中天神明的杏黄袀衣,袍绣十二章纹,首服十二旒冕冠,手捧白玉璋,正于群臣拥簇中端坐于高台之巅的华盖之下。自殷代起,君主便需要于冬至后的第三个戌日登上寰坛,行腊祭之傩,以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农事顺利。西唐虽继承了这一传统,但却在傩礼中大大削减了巫觋的影响,不仅除祟童子选拔自宗亲勋贵子弟、十二凶兽由天子亲卫中最勇健的军官扮演,连四位方相氏从大觋也改为由大将担任,仅仅在颂歌部分保留了巫女的参与。

  历经七代之后,巫族几乎无法再干扰西唐朝廷中的任何决定;又因西唐规定只有巫女方能出仕于国,巫的地位渐渐如上古时代般重新高过了觋,直至兴武朝,不仅彻底根除前魏时期觋子乱政的隐患,同时也达到通过行傩拉拢、威慑武臣的目的。

  但完成了这一业绩的兴武帝跽坐在御席当中,表面上肃穆威严,心底却在花样暗骂上大夫这个老混蛋。

  专挑着操办腊祭人手紧张时走失,这他娘的绝对是故意的!

  就在腊祭之傩的乐舞进行到最高峰时,某中官通过地宫下连接坛外的通道登上高台,疾趋至国君身后,山呼再拜曰:“恭喜圣人!贺喜圣人!昭仪娘娘母子平安,实乃弄璋之喜!”

  侍坐在最前一排的大宗正本要出声恭贺,却被邻座首辅徐东台轻轻摁住。大宗正见徐阁下审慎地摇了摇头,再顺着他示意的方向觑过去,只见天子捧着玉璋的手指因太过用力,已经微微发白,登时便明白过来,鹌鹑似的噤了声。

  这宦侍委实是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弄璋”之谈,寻常听起来倒是吉利雅致,可如何能腊祭上胡说?这不正是僭越之词么?

  为了保证嘉礼能够顺利完毕,天子绝对不会于此时发作,可要放任圣人继续生闷气,说不定之后在场之人都要吃瓜落。徐东台刚想出言打个圆场,便有七八匹骏马急奔入场:“报——”

  恰于此刻,傩礼中的十二野兽为方相氏与童子击败,跪地做臣服状,鼓乐歌声皆戛然而止。

  “筇州府大捷——筇州府大捷——”背后插戴彩色大旗的骑兵们策马绕坛,高声合呼道,“麟兆年所失之地,尽数收复矣——”

  “好!”兴武帝拍案而起,抚髯大喜道,“传令,封庆国公为平山王,藩邑左平、清河、中山三郡;封七皇子为京畿王,藩邑扶风、凭翼二郡。待大军班师,再论功以封赏众将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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