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中山狼 · 十二)
衡巷生2019-11-13 15:303,293

  腊月初五,南魏君主亲笔所写的降书正式呈上御案,兴武帝准许停战,并赐京中耆老之家每户御酒一瓶,且命仪鸾司派遣缇骑向各州县传令:自使节宣旨后七日内,无论士庶,皆可随意宴饮同乐。

  命令传达至中山郡已是四日后,郡王府自然也跟着张灯结彩起来,就连平时在庭院、外间中擦灰洒扫的粗使小丫鬟们,额头也都系上了真珠箍子,更别提那些有头有脸的内官们,活像是提前过年。

  冯阿嫣自己没那么华丽的妆裹,但萱慈堂那边近几日总愿意她过去陪着坐坐,吃一会子茶,再聊几段医女的故事,连赵郎中也捎带上沾了茶和糖果子的光;老太妃头脑不大清楚,总是“妹妹、妹妹”地唤着她,见她最好的披袄也不过是油丝面子羊皮里儿的,便命人开了箱笼,从自己年轻时穿过的冬衣里拣了几套式样新鲜的,又送了顶珠子围髻与她,冯郎中便也依这样子打扮了起来。

  她五官、神态本就照比寻常女子锐利几分,往日衣着朴素时还不甚明显,如今穿戴得稍显贵重些,便恍若京城里那些掌家太太似的神气干练,活像是每个月几千两银子的账目流水样打手中走过去。尽管盛服的冯郎中神似左垣生母,但如今夫妇俩已然知晓这中山郡王的盘算,便也就这么坦坦荡荡地行走在萱慈堂里,只管顺着太妃的意思哄老人家开心,权且打发日子。

  唯一有些尴尬的,是赵郎中被晁太妃误认成了他师妹的儿子。委婉纠正多次失败后,小郎中麻木地接受了太妃“出嫁前结识的老姐妹带着学医的儿子来给自己瞧病”的认知,并试图在榻上抱着自家师妹喊“娘亲”。

  结果当然是被师妹给呵斥了一通。

  打发日子归打发日子,赵寒泾也没忘了正事儿。在得知晁太妃乃是因被喂了和骨酥才久病不愈后,他耐住性子缓过两天,便在例行请脉时借口太妃脉象有变,伺机改出个更对症的方子。新药方才用了四、五帖,太妃夜里咳嗽的症状便缓解了许多,白日里也有了些精神;中山郡王借口答谢,几次邀请他参加府内晚间的酒宴,都被赵寒泾以“水土不服必须早睡静养”为由婉拒了。

  于是正如夫妇俩所预料的,左垣指派了良医所的良医正来给水土不服的赵先生诊脉。这位良医正姓魏,上葆下鄄,京畿人氏,掩口蓄着三缕花白长髯,相貌端肃,观之不俗。可待诊脉完毕,魏良医一开口便夹着枪带着棒:“听闻赵先生乃悬壶世家,赵太太也精通岐黄之术,能将内腑寒证拖延近十日,可真令老朽大开眼界。”

  听到魏葆鄄这么不客气,赵寒泾从迎枕上收回手腕,慢慢放下袖子,丝毫不想给对方面子:“晚生这内腑寒证,与其说拖延近十日,倒不如说拖延近十年更确切些?惭愧,晚生年幼时曾于不慎跌落入江水当中,彼时刚过二月,虽然侥幸捡回一条命来,却也由此留了病根儿,教前辈见笑了。”

  魏葆鄄本打算趁机羞辱这乡野游医一番,以报于太妃病症上良医所颜面扫地之仇,却未曾料到对方这寒证原是陈年痼疾,而自己竟然没能诊断得出,面色登时一阵青一阵白,倒像是个成了精的冬瓜。他以手掩面,侧过头尴尬地咳了几声,语气多少和缓了些:“哦?竟有此事,老朽寡闻了。想来赵先生倒是位有后福之人,好生将养,总会有康复之日。”

  “那依前辈之见,晚生这寒证该如何将养?”赵郎中和善而真诚地问道。

  “这……还是如往常般静养便可。”这后生看似谦恭有利,实则是个不饶人的刺儿头,魏葆鄄凭着八面玲珑才熬死了那些同年、熬上了良医正这个位置,何时从小辈手中吃过这种瘪。但是他自己太过轻视对方、没诊断准确在先,倘若再纠缠下去,恐怕多说多错,更加有损颜面。良医正僵着脸上和蔼的笑意,努力把场子圆回来:“既然,老朽便回禀郡王殿下,赵先生沉疴年久,须得时时小心,并非数日之功便可痊愈。”

  “如此,有劳前辈百忙之中前来为晚生诊治,多谢多谢。”赵寒泾强忍着肉痛递给良医正一枚素缎荷包,面上却不得不维持着温润有礼之色。郡王府不是青蒿县那种乡下地方,用来酬谢、打点的辛苦费自然不能抠抠搜搜地就给两个小银角儿,自然得用那得足色足量的官锞子才行。幸好近几日太妃也赏过他不少,不然单凭着从老家随身带来的积蓄,怕是用不了一个月,他口袋里就得比脸还干净。

  送走魏良医,小赵郎中颓废地扑进帘帐中,划拉着清点自己藏在铺盖里的存款。

  希望黄鼠狼可千万别在找人试探他了,再来几次他可就真的没钱了。把银子这么空抛出去,还不如花到市集里,起码漂亮裙子和时兴首饰都是看得见摸得着且能用来讨阿嫣开心的。虽说房屋田产的地契都还好端端地存在盒子里,但那些都是远在青蒿县的远水,无论如何也解不了近渴。赵郎中把钱盒子丢到一旁,叹着气翻身趴到枕头上,十分想寻个法子把花掉了的钱都挣回来。

  但现在不行,现在有个黄鼠狼在盯着他们呢。

  “啧,小财迷。”冯郎中坐上赵郎中方才坐着的那个圆凳,一边端起茶壶,一边取笑自家师兄道,“这么喜欢数银锭子,等我们回京城了,专门倒腾间屋子出来,给你攒银锭子玩儿,如何?”

  “不妥不妥,攒钱当然是为了花,不花我攒它干什么,留着下崽儿?”赵寒泾抱住枕头骨碌来骨碌去,兴奋地设想,“你夫君我呢,要攒它个四五千两银子,以后咱也裁那种织金、织银的料子,缝上十几件通袖袄子,是咱自己花钱买的,而不是旁人压箱底儿的旧物,岂不美哉!”

  “这想法听起来虽好,可惜等回到京城之后,我大概就没什么能够钗裙红妆的机会了,即便找裁缝做了织金、织银的通袖袄子,也只能收在箱笼里吃灰。”她颇有些遗憾,“倒不如师兄自己置办几身好衣裳。”

  小郎中眨了眨眼,忽然双瞳一亮:“那也不错,说起来,我们还从没在你穿男子巾袍的时候——”下半句被师妹一眼横回了肚子里,他依旧皮心不死地小声嘟囔着,“以后做了通袖袄子、满地金裙子啥的可以给我穿啊,怎么就收在箱笼里吃灰了,左右咱俩胖瘦差不多,这不是挺有意思的嘛……”

  冯阿嫣不由得震惊地望向自家师兄:“你这会儿不怕被人看成是娈宠了吗?”

  “是谁答应赵某人说,要八抬大轿把赵某接到京城里去的?更何况我们早摆过喜酒拜过堂了,明媒正娶的事儿,怎么能叫娈宠,我还真就乐意以后人家都喊我梅夫人呢。”他冷哼着扬起下巴,“难不成,梅百户要反悔?另纳新欢?”

  将瓷盏里半凉的茶水一饮而尽,她从圆凳转而坐到榻边,把师兄像猫一样搂到怀里,捏着他耳朵,半是嗔怪半是哄:“你说你又来这出,我的活祖宗哎,傻子才想反悔呐。倘若师兄再乱开这种玩笑,别怪我到时候真个把你关进小院子去,别说院门了,连屋门都不许出。”

  闻言,她师兄反手揉着她对襟领子上贴着的绣花衣缘,一本正经地模仿着深闺妾侍的语气,哀怨叹息道:“唉,那妾身怕不是要靠陪寝来挣口粮,每日沐浴焚香等大官人宠幸,大官人歇在我屋里了才有荤腥肉食可以享用,不然就只给些萝卜白菜擦锅饭,糊弄着填饱肚子?”

  “这可就冤枉了,我哪儿舍得让师兄糊弄着填饱肚子……”

  这厢夫妇俩互相挤兑着闹成一团,另一厢,坐落于郡王府后院的泰园中,玛瑙屏着呼吸,小心翼翼把手伸进管事姑姑所捧着的陶瓮里。府中饲养的牂奴众多,适龄者常年备有三、四十数;而每次牂奴会上所展示的至多不超过十六,所以这些少女便需于宴席五日前通过摸豆子来决定名额。拿到红豆的,接下来五日不必再干活儿,当天午夜时分便会被带入泰园底下的地宫,等待五日后的择选。

  是被贵人选中了纳为妾室,还是变成宾客们的一道佳肴,玛瑙不敢赌自己如水晶般有那么好的运气。

  更可能是像萤石一样,活生生给片成了副骨头架子,心被剜出来的时候还在砰砰地跳。玛瑙还记得那天萤石的哭喊声,为了逗主子与宾客们开心,那些伥鬼似的庖丁特地把刀烧红了薄薄地剐,好教肉片切下来便是熟的,好教萤石的伤口流不出血,有力气哭得更惨、更久一点……少女撕心裂肺的凄惨痛号一直萦绕在她耳边,挥之不去,仿佛在提醒玛瑙,下一个惨死在剥羊凳上的就是她。

  即便是同屋的姊妹也不能理解玛瑙的恐惧,反而笑话她矫情——“别人都能被选中,就水晶没被选中,一定是水晶自己有问题,才会落个被处死的下场”——等到自己死掉以后,是不是平日里素来与她亲近的她们也会说,这是“玛瑙自己有问题”呢?

  她惨白着脸,胡乱在陶瓮里摸了片刻,赶在姑姑的面色彻底阴沉下来前哆嗦着抽出手臂,深吸一口气,方才张开紧攥着的五指。

  是红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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