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黄鼠狼在试探他的底线，这一天的晌午饭里又出现了奇怪的菜色。八只小巧禽类金黄油亮地摆在盘子里，热腾腾带着椒盐的香气，赵寒泾本以为会是酥炸鹌鹑，或者斑鸠、瓦雀一类的小型鸟雀，放心大胆地夹起一只；结果一口下去他就愣住了——那不是鹌鹑，而是肚子里有一整颗蛋黄的、刚破壳的鸡雏。
联想到郡王殿下那些鲜为人知的藏品们，赵郎中登时整个人都觉得不好了，连素菜也不敢再动筷子，生怕里面加过什么乱七八糟玩意儿吊出来的高汤，只就着碟儿酱瓜咽下去小半碗饭。冯阿嫣知道小师兄被怨灵幻象刺激得厉害，便也陪着他只吃咸菜干饭，又喊来管事，“温柔”地嘱咐说，自家师兄向来不吃这等“伤天和”的珍馐，这次便就这么算了，以后再上菜时须得注意着些。
当年在泾南山上，自己也算是相当镇定了吧？果然，即便时隔三年，阿嫣“和善”的笑容还是那么可怕。安稳地坐在椅子上，小郎中一边眼瞅着管事满脑门都紧张出了冷汗，一边把手伸向装着点心的大攒盒。他半分都不可怜这郡王手下的听差，只盼望着郡王府的人能少作点儿幺蛾子，好歹让他消停两天。
但当打开大攒盒后，赵郎中比方才更蔫了。
攒盒里拢共用木板隔出来九个格子，每格里的点心都是起酥的。
谁知道黄鼠狼到底会不会丧心病狂到炼人油来给点心起酥啊……他可忘不了前几天在暖阁里，宫娥们可就那么堂而皇之地把用人的奶水炖出来的人肉汤端上了食案，想来这种事情在这座府邸中已经成了司空见惯的日常了罢？赵寒泾摸了摸自己仍然空瘪瘪的肚子，心说要不是得配合仪鸾司扳倒这么个混账，自己绝对不会在郡王府中多停留一刻的工夫。
“真可怜啊……”怼到管事唯唯诺诺保证再也不会出任何纰漏、且灰溜溜地离开后，见赵郎中满脸都写着郁卒，冯郎中弯下腰，心疼地摸了摸师兄的面颊以示安慰，“我也没吃饱，不如一起出去打牙祭？”
“就、就这么出去？能行吗？”他被师妹这个提议挠得心力痒痒，却又担心郡王不肯放他们出府。
“怎么不行，毕竟师兄和我可都是‘堂上宾’啊，不是么？”冯阿嫣麻利地打开箱柜，拿出来外出用的厚衣裳，又给裹着棉套的小手炉里填炭，“走吧走吧，听说中山城的兔肉暖锅非常有名啊，走这么远来一趟，怎么能连兔肉锅子都没吃过呢。”
兔肉暖锅，赵寒泾理着外衣的带子，莫名有些开心起来：“上一回吃兔子肉，还是阿嫣给炖的蘑菇兔肉粥。”
“诶？师兄还记得呐？”闻言，冯阿嫣捏着铜炭夹的手顿住了，有些惊愕地从炭盆上挪开目光，转而望向赵寒泾。
“当然记得啊，这可是我一整年来吃的第二顿正经荤腥，怎么可能会记不得。”提起旧事，这么多天的憋屈都似是顷刻间一扫而光，小郎中双眼发亮地回忆道，“第一顿是那年端阳节，二叔招待我去他家过节，二婶子偷偷在粽子里包了那么大片儿的肘子肉——当时我还在孝期头一年里嘛，二叔和街坊们怕坏了我的名声，以后不太好行医，就不敢明目张胆来接济我；然后我又见不得生肉、烧饭又差劲，差点儿自己把自己给饿死，还被阿嫣嘲笑是老牛拉破车。”
听师兄说到这儿，冯阿嫣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面颊微微飞起一抹绯色，尴尬地扒拉着火盆里的银霜炭：“啊呀，那个时候，咳咳，那时候师兄不也指责我像个绑匪。”
“其实……其实吧，”赵郎中偷偷觑了自家师妹两眼，盘算着这会儿阿嫣正心疼他刚被黄鼠狼给膈应过，大概不会斥责他不着调，便壮起了胆子小声抱怨道，“其实我现在非常后悔，三年前如何便什么都不懂、如何没能把握住这个机会呢？毕竟之后阿嫣再没对我用过强……从前我的确是一碰就散架，这我承认，问题是我现在遭得住了你也不……”
冯郎中森森一笑，打断了赵郎中心底拨得哗啦直响的小算盘：“也不什么？可得想好了再说哦，是去吃兔肉暖锅还是白菜豆腐，师兄自己掂量掂量？”
“也不肯放松片刻，一直这么担忧着师兄的安康。”为肉食所迫，小郎中不得已违心地改换了口风，整个人再度蔫了起来，比霜打过的茄子还可怜，“我们能去吃兔子了嘛。”
“走吧走吧，”她把手炉塞到他怀里，挽住他一侧手臂，故作清冷道，“等回家之后，可不许中途讨饶。”
赵郎中走到院子里才反应过来：“诶？诶？是真的嘛？真哒？”
“不是蒸的还是炖的呀。”
“我就知道，阿嫣不会真的忍心不给我肉吃的，诶嘿嘿……”
眼看着夫妇二人笑笑闹闹走出揽霞斋的院子，玛瑙才猫着腰偷偷地钻进了正房。赵太太生得这般明艳，和赵先生感情又这么好，自己真的能成功么？可这段时日以来，赵太太也确实没能满足到赵先生罢？男人嘛，帐帘一放下来不都是那回事……何况都已经走到这步，再想回头也来不及了！这小娘鼓起勇气，在耳室里宽了衣裙，单留下桃红抱腹，又披上一件长到膝间的对襟暑褂，抱着一小瓶颠鸾酒，半遮半掩地躲到了榻上。
等他们一回来，自己便含一口酒扑上去，渡到赵先生口中。只要赵先生因着酒力对自己动了心思，哪怕赵太太不高兴，想来也只能听从夫君的吧？
一定能行的！一定能行的！哪有敢不听男子话的女子呢！
且说夫妇二人到郡王府长史处报备过，果然顺利地出了府门，那长史还特意教人拨来些银子供二人随意使用，并请两位贵客在中山城中尽情游玩。中山郡王这线放得也真够长，只要不出城门，竟然连跟梢的钉子也没派来一个，真就任由他们在城里头闲逛，赵郎中记挂着兔肉暖锅，连街边喷香的糖饼都没多看一眼，打听到了城里兔肉锅子最好吃的食肆，拉着师妹就往那儿奔。
“我们在外面多逛会儿吧？要不咱就买些肉干烧饼再回去，我是真的不敢再吃他们家的饭菜了。”饱餐一顿，赵郎中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筷子。这几日在郡王府里圈得闹心，他不甘心那么早就回去，左右长史给的银子还余下不少，足可以到街上再玩几圈。而且购置干粮也是很有必要的，就算管事嘴上答应了以后不会“再出纰漏”，但倘若此事本就是郡王授意的话，管事也不可能违抗郡王府真正的主人，说不定会端上来更奇怪的菜肴。
倘若不准备好干粮，万一届时郡王也不再愿意放他们出来吃饭，那可不就得挨饿了嘛！
“那我们就买些土特产再回去吧，银子还够的吧？”冯郎中痛快地同意了这个议题，同食肆会钞后挽着师兄在街上慢慢转悠，不时便购入几包吃食、几样小玩物，最后不得不叫了街边等着帮闲的脚夫，帮着把那些大包小裹的东西带回到郡王府。赵寒泾眼尖地发现，阿嫣似是借着逛街的机会同人碰头了数次，付钱找零时把小纸条夹带来夹带去的，便长了心眼，故意更亲密地与师妹贴在一处，或是假装成凑过去挑拣商品的样子，好把那些传递信息的小动作挡得更严实。
早一点儿办完这边的差事，也好早一天离开中山郡。
待夫妇二人回到郡王府，都已经过了申时初，天色也阴沉沉地昏暗下来，似是晚间将要落雪的模样。等了将近两个时辰，昏昏欲眠的玛瑙被门轴声惊动，险些打了个喷嚏。哪怕屋中烧着地龙，她这幅妆扮也过于清凉了些，又没敢盖被子，这会儿浑身都觉得冷。只要事情成功，片刻便能热乎起来。玛瑙蹑手蹑脚地拿起酒瓶，刚想付诸行动，便听得赵太太低喝一声“谁”，随即一柄寒光闪烁的匕首便贴到了她的颈侧。
这小娘子连惊呼都没能发出声来，盛满了颠鸾酒的瓷瓶就脱了手，骨碌碌滚到柔软的地毯上；她惶恐地跌坐在榻，本就没有系上纽襻的暑褂滑落到肩头，某等丰盈物事颤巍巍地从蹭歪了的抱腹之侧坠出来半团；跟过来查看情形的小郎中一时间愣在原地，而后赶忙捂住眼睛，似是连房间中的空气也尴尬地凝固了起来。
两盏茶的工夫后，重新把衣裙穿戴整齐了的玛瑙跪坐在地毯上，小声啜泣：“……就、就是如此。婢子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可若婢子什么都不做的话，万一五日后牂奴会上再度落选，便会被当场处决掉……赵先生，赵太太，求求您，求你们救救婢子罢，我不想死，我真的真的不想死……”
她一边抽噎，一边开始不停地向夫妇二人叩首，哭声中充满了绝望。
而赵寒泾本能地看向冯阿嫣。
他早已经过了意气用事的年纪，所以他知道，现在救玛瑙，必定会把自己暴露到明面上，进而牵连到枰中其余同阵营的棋子。
但他却还没能狠心到能为了一群人而将一个人推入悬崖。
救，还是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