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椅子上,笙园局促地抱紧了她的蜜饯罐子们,“这算什么条件?”
“你不愿意?”闻风音微微扯开外袍的衣襟,露出怀里油纸包的一角。
书稿还在他手里,交稿要紧,交稿要紧……笙园反复默念这四个字,放下那两个瓷罐儿,拈起竹帘内最顺手的那支小楷笔,用青竹笔杆子敲了敲砚台,板起一张小圆脸,吩咐道:“研墨。”
这位笙园先生倒有些脾气,两边小腮帮子气得鼓鼓的,瞧着更圆乎了几分。闻风音却也不觉得恼,真个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一下跟着一下地研起那条状的墨锭来:“使唤人可使唤得够顺手,在我之前,难得也曾有人替你研墨不成?”
“有啊。”笙园翻了翻前几页,确定这是那本打赌输了才不得不写出来的玩意儿,不由得越发头痛,随口答复道,“有啊,还不止一个呢。”
哦,闻风音捏着墨锭的手顿了顿,莫名有些觉得自讨没趣。
她惯常用的墨锭还不错,没有市面上廉价墨锭的那种胶皮臭味儿,反而散发出一股松针般辛冽的香气。一时间,屋子里十分安静:笙园托着腮垂着眼,好像正思考什么;而他安静地研着墨,目光看似沉默地落在砚池平静的水面上,看那原本清澈的水随着动作逐渐染上丝丝乌黑,心底却已经喧嚣成了一锅烈火煎煮的沸汤。
半刻的时间内,他偷眼瞄了笙园不下七次;但在那句“还不止一个”之后,笙园再没有分心跟他说半个字,脑袋也再没有从纸上抬起来过。她就只仔细揣摩着,嘴唇且微弱地翕动着,似是念念有词。愤怒、惊喜、恐惧、惶惑、憎恶……数种神色飞快在她的面孔上交迭,伴随着或急或缓、或高或低的语速和声腔,仿佛一个人便能扮尽一册书里头的旦末净杂。
杀手不由得开始相信,倘若笙园是这么个笙园的话,大概真的会有许多人心甘情愿为她研墨。
到头来自己也不过仅仅是其中之一罢了。
他有些恼,却不知该怎么发作,更不知自己为何要恼。等笙园想好了这一回,一气呵成地写过去十几页,啃着笔杆子想下一回的时候,突然被闻风音劈手夺走毛笔,这才发现,他一张脸已经黑成了锅底儿状。
“你爹娘没教过你不能咬笔杆子么,牙会长歪……这东西又不干净,总这么啃,等你肚子里长了蛔虫,看你老实不老实。”青袍男子看似一副义正辞严的模样,但他心里其实很清楚,自己这通说教根本就是在借题发挥。虽然咬笔杆的确是个陋习,然而他并没有代替其父母来管教小兔崽子的资格;他甚至不敢承认,自己这么生气,就只因为他等了半天笙园都没主动跟他说句话,仅此而已。
眼睛不由自主地黏紧了青竹笔杆上的那些小牙印儿,杀手暗暗咒骂一声,觉得自己这会儿简直像个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一样不可理喻。
“我,我没见过我爹娘,”面对突如其来的说教,兔崽子颇有些茫然无措,“听说……听说他们在我会说话之前,就,去世了。”
“……”这话让闻风音没法接。
怎么接呢?就连“节哀”二字都显得有点儿不合时宜,难不成要说,巧了,我也父母双亡?
他相信自己还没愚蠢到那等地步。
“不过咬笔杆子的确不好,我会尽量改掉的。那个,咳咳,你不是说想看我写话本么……我这儿写完一回了,你要不要瞧瞧?”笙园诚恳地保证过一番,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试图提醒闻风音把注意力放回到“第一个条件”的事儿上。恰好杀手也不想继续尴尬下去,便借坡下驴,捧起兔崽子刚写的那十几页来看。
尽管这只是尚未誊抄过的手稿,但她写的笔画段落都很工整,涂改也少,读起来十分的畅快。只有他总觉得有点儿遗憾:纸上这些字尽是些台阁体,整洁有余,可隐隐透出些公事公办的气息,没什么特色可言,显然与他所期待的东西很不相称——太规矩了,规矩到全然体现不出他方才领略过的精彩。虽说笙园还是个孩子,她的腕力或许不够写什么苍劲的风骨出来,但在闻风音的设想中,她总可以写好一手放纵体势的真行吧?
不过,失落之余,见那纸上的墨迹都很润,杀手不免稍有得意。毕竟墨汁的质感与写字时的手感大大相关,太淡了落到纸面会洇,太焦了运笔时会涩,都不利于将所思所想顺畅地转述于笔尖、变成一行行文字。他自信笙园也会很喜欢今日的墨汁,却还要硬生生压下唇角,端稳出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墨汁浓淡如何。”
“很好呀。”她疑惑地歪着脑袋,又打量了一边自己刚刚写下的字,不明白闻风音为什么要这么问,“写起来字够黑,又不发焦。”
兔崽子的回答令他很满意,闻风音嗅着松针似的墨香,但觉沁人心脾,比饮了陈年的好酒更通泰,不由得有些忘形:“比起你之前那些‘不止一个’呢?”
闻言,笙园的脸色骤然一僵。
杀手几乎有些不敢置信,难道自己真的比不过那些“不止一个”么?他并未发觉,自己的声音中竟带上一丝失落:“不如他们?”
“不是……不是的!我没有!”她捂着脸支支吾吾地解释着,圆眼睛从指头缝里怂巴巴觑向他,“我就、就随口这么一扯的……您……您该不会是当真了——好的我知道您已经当真了都是我的错我再也不敢了!”
闻风音默默收回了想揉她脑袋的手。
小兔崽子大概以为自己要揍她罢……没能借机把人捞过来揉一把,反而把人吓怂了,用吃的能哄好么?其实他并没觉得生气,也没觉得尴尬或是羞恼。恰恰相反,在兔崽子说她是随口胡扯的时候,他很有点儿高兴。这意味着迄今为止只有他发现了笙园本人的妙处,就好比无意间撞进了一家滋味独特的酒坊,他一边暗喜着渴望独享琼浆,一边又要担心酒坊因为没有其他主顾而破产倒闭,且还忍不住想对所有人炫耀自己的发现。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真的疯球了。
隔壁房间中,因为小师兄仍不停地抱怨着腰酸,冯阿嫣自己也提不起精神,往新月事带里厚厚地填一回草木灰与药粉,便搂着小赵郎中又睡了大半天的回笼觉。赵郎中万分自觉地做起了一只人形小暖炉,暖乎乎团在师妹怀里给她捂肚子,再把脑袋垫在她颈窝里。直到该吃晌午饭的时辰,赵寒泾才因腹中饥饿,餍足而不舍地爬了起来。
真的,热汤热饭热被窝,还能想怎么和师妹腻歪就怎么和师妹腻歪,傻子才愿意继续北风烟雪地赶路咧。
冯阿嫣打着呵欠翻身坐起了,接过师兄殷勤递过来的手巾擦脸,擦着擦着想起个事儿:“晌午去外头吃么?我在外面听见有人说,这地界有家每年只在冬天开的饭馆儿,就只卖一道菜饭。用小铁锅架在火盆上熬鱼,锅边再贴上三合面儿饽饽,鱼汤里可以随喜好添豆腐、千张、蘑菇、酸腌菜、蕨菜干儿,还能涮切得精薄的羊肉片儿,师兄,咱去尝尝?”
“鱼汤里涮羊肉哇?”小郎中听得有些心动,猫洗脸似的往两颊揉着獾油,“好好好,我看今儿比昨个冷,一会儿你把兜帽戴上些,吃完锅子满头汗,再吹着风可不好。”
等两口子收拾妥当走到那家饭馆里,堂中已经翻过两次台了,跑堂的伙计正麻利地抹着桌子撤换着火盆。石鼓会到今日才第三天,要忙的事可不少,食客们基本都是把炖鱼饽饽吃饱了就走,能闲得没事儿涮锅子慢品酒的,除了德高望重到无需去争那块金子牙牌的老字辈,便只有些慕名从外地来观摩盛会的同行,是以这会儿馆子里并不拥挤,只剩下三桌两桌还在用餐。
但就是这么三桌两桌,却还是教夫妇俩看到了熟人。
笙园背对着门口,与某中年男子正坐在同一张桌上吃饭,那男子的脸上扣着半张黄杨木雕成的面具,上面用颜料描成狐狸似的一张脸,是唱道化戏时扮狐仙用的那种,戴在他脸上竟滑稽到有些可爱。闻风音先发现了冯阿嫣,眼神里写满了“被打搅好事”的冷漠与不甘;冯阿嫣看那小老海埋着头吃得开心,完全不像是有生命危险的样子,便识趣地拉着师兄上到二楼雅间,放这俩人自行恩恩怨怨去。
没有再重新评估闻风音的必要了,多明显啊,老树开花呗。他这哪里是宽容大度不滥杀,分明就是圈着人不想撒手;倘若笙园不是个软绵绵的小娘子,是个胡子拉碴的真穷酸,说不定闻风音已经砍完人消气走路了,哪还会以书稿做威胁赚人家陪他消遣。冯郎中想了想,其实自己能理解杀手现在的心思,这就跟当初她在泾南山上看小赵郎中似的,谁会不喜欢一戳一蹦跶的小奶猫?
连赵寒泾也瞧出些端倪来,目送点完菜的伙计下楼,才有些咋舌地感叹着:“怹俩这就好上了?怎么比老葛和那谁还快?这算不算诱拐小孩儿?”
“岁数是差的有点儿多,可人家中间又没横着辈分。”冯阿嫣帮师兄擦了竹筷,又自他手中接过擦好的蘸碟,从罐子里挖出一块红艳艳的咸腐乳,“不过我总觉得,笙园小归小,闻风音未必能占到什么便宜。”
“不会吧?闻风音他不是……不是做那行的么?”他不吃盐渍韭菜花,总嫌弃那有股臭烘烘的味儿,但这家馆子里的胡麻酱很不错,又稠又滑,赵郎中满满地添了两大勺,且加上花椒油,开始期待鱼汤锅里涮出的羊肉片来。
轻笑一声,姓冯的凑到她师兄耳畔,遮遮掩掩地跟他打起了哑谜:“脂膏不好用么?笙园给的。”
小郎中的脸腾一下热了,倒比那蘸碟里的腐乳块儿还鲜艳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