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了吞口水,笙园仰着一张小圆脸儿,圆眼睛微微睁大,怔怔地望着他。
“哈哈哈哈哈……”闻风音忽然大笑不止,他捏着自己的面具,似乎是得到了自己一直所期待着的答案,得意的神色里掺满了自嘲,“果然,写不出来了……果然你们都是——”
“那个,你不觉得……”一双黑沉沉的瞳仁直勾勾地盯住他脸上的疤,笙园直接打断了杀手的话,梦游似的呓语道,“你不觉得,如果我在摹写你容貌之时,把这道疤给加上了,那书里头的‘闻风音’才真的是个活生生的人了么?”
没等闻风音反应过来,这位名满坊间的笙园先生干脆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没有这道疤,书里头的‘闻风音’便只是个来无影去无踪的杀手,他这人就只能止步于江湖上一个‘半步凭风青玉面’的传说,就只是一道虚飘飘的影子罢了,所有的东西都是靠市井流言而推测、臆造出来的;可有了这道疤——有了这道疤,你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有着过去有着回忆的人。今日所有的因,都是昨日所结出的果,最高明的故事里,事情的前因后果是不能够随著者自己的心意去胡写的,必须要基于这个角色的回忆、这个角色经历过的悲欢离合,才能写得出一个完完整整的人,而人做出了他理应当做出的事情……他笑有他笑的理由,他哭有他哭的理由,他杀人也有他杀人的理由,这才是一个真正值得去写的角色……”
在笙园抽疯似的絮叨了一通之后,杀手终于从怔忪间找回气力,狠狠把笙园往后一推,听这个兔崽子“哎哟”一声栽倒在被褥间;他淡红的双唇失了血色,哆嗦半晌,才骂出来一句:“你他娘的脑子是不是有病,写话本写到走火入魔了?”
“……”委屈巴巴地扶住了撞歪的方巾,兔崽子明白自己刚刚有点儿得意忘形了,一手捂紧了嘴表示不敢再叨叨。她重新缩起颈子,紧张地觑着闻风音,生怕他突然翻脸,一刀砍将过来。
花了四五息的工夫,闻风音才彻底平复好糟乱如麻的心情。他现在有点儿相信那话本子是笙园自己写的了,也开始相信这小穷酸的肚子里的确有几滴墨水,并不纯粹是那等为了钱什么都能干出来的文辞贩子,也不是借鼓吹他人颜色以牟利的肤浅鼠辈。杀手觉得,自己有必要心平气和地跟笙园好好儿谈一下,于是他尽量调整表情,让自己看起来和善些,并对着兔崽子招招手:“过来。”
笙园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见他面色瞬间变得阴沉,只好不情不愿地蹭到床边。
杀手踌躇片刻,试图把语言组织妥当,而后才指着自己脸上的疤,认真问道:“你真不觉得这玩意儿难看?”
“这个嘛,”笙园低了头,紧张地揉搓着自己的衣角,“您要是准许的话,等下次《凭风记》再版的时候,小生会把这段修改好添进去的。只不过这一处要改的话,许多情节跟着也要改动,书局那边也得重新雕板……所以,要不我明日便动身去京城吧,早点儿找书局老板娘商量一下这个事情,也好早点儿改出来?”
“我怎么觉得,你其实是想今夜应付过我,然后便逃之夭夭呢?”小兔崽子还挺滑头,闻风音提起一只兔子耳朵,忽然觉得,这一趟石鼓镇走得并不算糟心。他最奉行的便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七个字,对他来讲,困难的不是接到单子后要如何费尽心机杀掉目标,困难的是没有单子时该如何把时间消磨掉。显然,笙园此人比他设想得要有趣得多,也远比到处教歌女唱《诈言歌》有趣得多。
虽然杀手并没有有用力,但笙园还是就着被拎住的耳朵而歪起头,眼巴巴望着杀手盼他能大慈大悲放过她的耳朵,敢怒却不敢言:“这如何能说这是跑路呢,小生明明是想以最快的成效来解决问题嘛。”
“这算解决问题?”杀手松开她耳朵,冷笑着弹了她一个脑瓜崩,“我问你,你写这话本子的时候,经过我同意了么?”
“……没、没有……”揉一揉终于被放开的耳朵,又双手捂住被杀手弹过一下的脑门儿,笙园心虚地蜷成一团,不敢再狡辩,“那您要如何才肯消气?”
杀手轻车熟路地撬开了笙园的大藤箱,从里面翻出一包用油纸裹扎严实了的书稿,提溜到她面前,左右来回地晃:“这是那劳什子《凭风记》的第二部罢?”
“啊,还给我!”笙园的脑袋和眼珠子便都随着那油纸包的晃动左右转动,伸长了胳膊本想将其够回来,却因为闻风音猛然将手里的东西举高,扑了个空,一脑袋扎进杀手的怀里。看兔崽子这么扑腾着,倒真像是只毛茸茸的小白兔一样,闻风音不厚道地笑了起来,却也没忘记抬手拎住她氅衣的后领子,省得她扑腾过了磕疼到哪里:“只要你乖乖地答应我三个条件,我不仅把这书稿还给你,还同意你以后写它个三四五,如何?”
笙园却忽而停止挣扎,呆愣楞看了他半晌,方才喃喃自语道:“你这么一笑,这不是挺好看的吗。”
闻风音:“……”
兴武二十年,十月初二,大名鼎鼎的散人杀手青玉面,居然被一个靠写话本来吃饭的穷酸兔崽子给调戏了。
虽然兔崽子本人可能意识不到这句“这不是挺好看的吗”有多大威力,但杀手却因此不得不寻了个“小孩子要多睡觉才能长高”的蹩脚借口,把笙园往床铺上一丢,便带着她的书稿翻着窗跑走了。夜幕渐沉,刺骨朔风中,闻风音冷静地审视了一下自己今夜的行为,发现自从他摘下面具的那一刻起,事情的发展就如脱缰之马般越出了他的掌控。
笙园的那个小脑袋瓜子里,到底想的都是些什么?
初三一早,两口子洗漱完下楼吃早饭的时候,见到笙园已经无精打采地坐到了角落里,正蘸着花椒油啃馒头,顿时放心了不少。“生意下处”中入住的房客都有些特殊,因而这里房间的隔音远好于普通客栈,如果不是昨晚笙园那嗓子太过尖锐,冯阿嫣竟也没能发现,隔壁居然潜进了个不速之客。冯郎中心知闻风音昨夜一定会去而复返,但她却不能公然插手这二人之间的恩怨,只好寄希望于笙园别把话本子写得太艳俗、别把杀手给惹得太毛了。
除却需要一个活着的笙园来套话之外,其实冯阿嫣于私心上也不愿意笙园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出事。毕竟笙园给的“见面礼”十分有效,厚厚涂上一层之后,只歇过这么一宿,小师兄那可怜的尾巴骨底下便消了肿,全然没像二人想的那般要难受几天。这么好的脂膏在市面上很难买得到,既然笙园主动和他们攀交情了,他们也不好就只看得见她的利用价值。
于是当笙园啃完馒头起身回房时,两口子见机地放下碗筷尾随上去,邀请笙园来他们那儿坐坐,寒暄过几句,便开始打听昨晚后面又发生了什么。这小老海刚好缺一个诉苦的地方,便竹筒倒豆子一般把闻风音的“凶恶行径”倒了个干干净净,末了还要托着腮帮子叹气道:“他怎么可以把小生的书稿给绑架走呢,逾期不交稿,老板娘会扣我钱的!他又不肯明说是哪三个条件,我可上哪儿去置办‘赎金’哇!”
冯阿嫣觉得这行径其实不太符合她所知的“青玉面”的为人,不由得复问了一句:“他就那么走了?”
这也太好打发些了吧?
笙园不禁趴桌哀嚎:“是啊,就那么走了呢,还说什么‘小孩子不好好睡觉会长不高’,然后就直接带着书稿翻窗走掉了——可小生真的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啊!”
夫妇俩打量了一下笙园的个头,对视一眼,纷纷对她这后半句话表示存疑。
但照笙园这么个描述的话,不是她的说辞有问题,那便是江湖上对青玉面一贯的评价有偏差。冯阿嫣自信自己没有认错人,而笙园也没在说辞中粉饰自己的过失,就只是抱怨着宁肯被杀手揍一顿让他出气,也不想错过交稿期限……所以她是不是该就此重新判定一下青玉面的脾性?
在收下隔壁夫妇作为慰问品送出的两罐糖渍果脯后,笙园抱着罐子叼着块儿杏肉,侧身用肩膀顶开了自己房间的门。随即她呆滞了数息,才迅速用后背撞阖房门,瞪大了眼,望向那正坐在桌边端详她的青袍男子。
杀手猜测,若不是口中叼着果脯的话,兔崽子怕是又要一声尖叫响彻走廊。
“过来。”闻风音冲着她招招手,翻开一沓印着朱色竖格的粗糙稿纸,又亲自捏起一根墨条,挽上袖子开始研起墨汁来。显然,桌上铺排开的笔墨纸砚都是杀手从租客的藤箱中翻找出来的。笙园注视着对方毫不见外的举动,仿佛他才是这房间的正经租客一样;她满面呆滞地将杏肉一点一点嚼进了口中,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怎么吃东西也像个兔子似的……见兔崽子仍旧呆立在门口,他脸色不知不觉柔和了几分,干脆走到她身前,抄起腋下把人举起来,而后轻轻地摁到了椅子上:“第一个条件,我要看着你写话本。”
只有亲眼看到了,才能保证那些文字的确是出于这笙园之手,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