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园?一碗鸡汤面两册话本子就把费主簿给迷得魂牵梦萦的那个笙园?令剑修头痛不已的那个笙园?
连赵寒泾都忍不住好奇地多打量了她两眼。
这孩子瞧起来有点儿邋遢啊……倒不是说脏,笙园的衣袍和巾袜都洗得干干净净,巾子还有用麦粉浆过,挺括得可以;就是她外头罩的那领氅衣大了不止一星半点儿,松松垮垮的披着,衣摆还往上折了几折粗粗缝住,针脚乱七八糟的,活像是套在个肥麻袋里——十几岁的小娘子,穿得倒比那些个疯疯癫癫的老方士还“不羁”。
在心底嘀咕完这句,小赵郎中不由得心念一动,仔细分辨起笙园的气息来。她身上并没有近期使用过方术的痕迹,吐息也就是常人的频率,可就在这么简单直白的凡俗子的气息中,偏偏教小郎中给分辨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大妖味儿来。
但她看起来又的确不像是什么千年老妖。
……可别是个教千年老妖给捡去养大的娃娃。
妖类养育人类幼童和人类养育妖类幼崽同样罕见,但这并不意味着绝对没有,赵寒泾自己不就是被当人给养大的妖灵么?事实上有些大妖怪的屁事儿比人要少很多,也更随性;灾荒年景里遍地都是死了爹娘的娃娃,指不定哪个让大妖看着顺眼,随手就给带走养大了。这类被妖兽养育长大的孩子就算没学到什么方术也往往能在妖乱中平安到老,因为他们身上沾染了大妖的气息,寻常妖灵就算再饿,也不敢贸然从大妖的碗里抢食。
说不定那件破氅衣就是大妖的旧物呢,送给这孩子用来防身的。
回到生意下处,小赵郎中把自己的猜测讲给了师妹,冯阿嫣点点头,赞同道:“我也有类似的猜测。之前市面上一直没‘笙园先生’这号人物,到了兴武十四年刊印了第一部书,这才冒出头来。而且,除了明显的托名伪作之外,归属在‘笙园先生’这别号名下的所有话本,都是自枕闲书局首发的,她所背这的藤箱上,就在右下角的位置,还烙着枕闲书局的标记……我猜她跟蒿里一族的关系很亲近,如果我们想知道更多有关于蒿里的事情,跟这位笙园先生套近乎大概是个不错的法子。”
“请她吃点心么?可我看她挺老成的,不像是那种喜欢吃点心的孩子……”枕闲书局,那不正是尘师叔托付日记与瓶中子之处么?有点发愁地把师妹抱紧在怀里,他腻腻歪歪用下巴蹭她的发髻,忽然想出来个主意,“啊,有了,她这么喜欢搜集故事,我们可以给她讲故事哇,咱一个故事换一个她的故事,你看怎么样?不是吹牛,我知道的肯定比费主簿知道的要多得多,实在不行,咱还可以讲讲葛大师跟剑锋金那点儿风流债嘛,我看剑锋金恨不得囔得天下皆知的样子,咱也给葛大师添添堵,谁教他驴咱们那么多回。”
“这个主意好,明日我们再去说书的棚子那儿找她。”冯郎中亲亲小师兄的颈侧以示鼓励,又轻捏他腮帮子上的软肉,“今儿个便好好歇歇吧,这些天可把我们小赵先生给累坏了,比在家的时候清减许多。”
见阿嫣露出一副心疼他的样子,小郎中不由得猫里猫气地出溜到她肩头,把脸埋到她衣襟儿里,哼唧道:“我都怕我歇过这半个月,就不肯再往下走了。越往北越冷,这时节合该把炕烧得热乎乎的,窝在被褥里睡它几天懒觉才是。我这都是因为旅途颠簸才又瘦了的,阿嫣可不能嫌弃我没从前抱着得劲儿……”
“啊,那要不要我来检查一下,师兄到底清减到何等地步?”冯阿嫣虚捏着师兄的下巴,伏在他耳边曼声轻笑。
小郎中很有点儿想,又顾及着时候好像不太对,结结巴巴地提醒道:“你、你不是正来癸水呢么……”
“小呆子,我来癸水了,你也来了?”刻意压低了的嗓子颇有些发哑,她戳两下小郎中近日越发嫌窄的腰,从袖子滑出个圆圆的木胎漆盒子,“这盒脂膏,是那小江湖客临别的时候偷偷塞给我的,这香气十分特别,我从来没见过……师兄可要验一验,看这是什么花儿朵儿蒸出来的药?”
赵寒泾看看那大漆盒子,又看了看师妹,不自觉地吞咽着口水。
那便……验它一验?
两口子酣眠到点灯时分,这才因腹中饥饿双双起身。从窗户眺望出去,外头那些勾栏瓦舍都已经张起了灯结起了彩,其热闹不输于白昼之时。小郎中膝盖还有些发软,总觉得之后几日出恭时都不会舒坦,不禁抱怨起师妹“怎么这两根手指头却不晓得克制”来,结果被一句“上次是谁想试试‘惫不能起’来着”给堵了回去。直到冯阿嫣叫来店里的小二,拿了银子托那伙计从外面代买些好粥好点心,又殷勤地抱了这奶猫擦脸擦爪子喂粥水,赵郎中这才消了气。
就在夫妇俩吃完清淡晚饭洗过漱预备继续补眠时,隔壁忽然传出一声女孩子的尖叫,那声音还十分的熟悉,晌午后且跟他们闲聊过挺久。认出那是笙园的声音,冯阿嫣挺感谢她送的这盒脂膏,且还记挂着要从她嘴里套话的事情,给师兄递了个眼色,便径直冲进隔壁。举目一看,把小江湖客堵在屋角的不是旁人,正是前些天一起与冯烟揍过白蜡金的闻风音。
是哪个下了单子要取笙园的命?
闻风音也觑了眼冯郎中,不知为何,他那目光中竟透出些羞愤的意味;这杀手竟连招呼也不曾打,径直翻过窗子跑掉了。
这时候,客栈的伙计才慌忙闯进屋子来:“怎么了?怎么了?”
笙园举着袖子掩住脸,似是十分惧怕的模样,冯阿嫣以为下一息她就要跟伙计说出遇袭之事了,结果她却颤巍巍指着黑洞洞的桌下,“方才这儿有条柳子,已经蹓狗儿跑了。”
意思是说,桌下刚才有条蛇,已经翻窗户跑掉了。
伙计安抚笙园几句,又一面疑惑着“这天头怎么还有柳子”一面下楼去了。冯阿嫣觉得这里头似乎不是“杀手生意”那么简单,便借口自己的行李中带了黄糖,要给笙园泡碗热糖水压压惊,把小妮儿给哄到自己房间里头。待笙园正抱着碗喝糖水时,冯郎中作担忧状戳破了笙园的瞎话,道:“方才那朋友……那可不是蛇吧?”
笙园倒也不否认,痛痛快快地承认了:“那是半步凭风青玉面。”
“青玉面?”闻言,赵郎中讶然地从床帐中探出个脑袋瓜子,“有人雇他来杀你么?”
“那倒没有,”小老海十分冷静地否认了他的猜测,“就是我写了拿他做末角儿的话本子,他来可能是想找我讨说法吧,结果我吓了一跳没忍住就叫出了声,冯先生一来他便跑了,大概就是这样。”
“……”听她这么一说,冯郎中与赵郎中登时面面相觑。
这孩子胆儿居然这么肥的吗???
喝尽了那碗糖水,答对过那两口子的询问,笙园垂眉搭眼,趿拉着脚步回了自己所寓居的客房当中。她两手阖上房门,刚想要回身时,便有一只大手捂住她的口鼻,一道清冷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再喊,我就把你打晕了扛出去——听懂没,懂了就眨三下眼睛。”
笙园眨三下眼,随后便被一把给掫到了屋内的架子床上。对方人高马大的身影逼近过来,她本能地蜷着腿退到床角,一双眼怂了吧唧地望着杀手。闻风音气得牙根儿直痒痒,很想揍这穷措大一顿出出气,可对方这小身板儿显然不怎么耐打,他只好暂且按捺住怒火,虎着脸问道:“说,谁指使你写那些东西的?”
尤其是海外魂师一事,若非有当年的知情人从中策划,就凭这小兔崽子,如何能写得出来?
“真、真要说有人指使的话……全是书局的老板娘怂恿我的!她说现在短打书都是在写已经作了古的人,要写就得写当代的名侠客,这才能卖个好价钱出来……我是真的缺钱嘛,就、就听信了她的蛊惑……”笙园抱着脑袋,怯生生地开始出卖同谋,“您需要老板娘家的地址不?”
书局老板娘?这并不是闻风音想要的答案。
区区书侩为利益所驱使?当真不是小兔崽子为了搪塞他而编造出的缘由么?杀手冷笑着反问道:“那也是老板娘所言,要你写我年少时曾与海外魂师相恋,求而不得?”他倒要看看,她还能再怎么往下扯。
小兔崽子缩起颈子,讪讪地赔着笑:“那倒没有,她只说咱们写的这是末本戏,情节里得给末角儿安排个有噱头的白月光才行。我寻思着,女妖灵这等旦角儿都快被同行们给写烂了,闻先生一表人才姿容俊俏,总不好再配那些个俗烂的旦角。除了妖物之外,最有噱头的,便是那南洋岛上的魂师……哎——”
“一表人才,姿容俊俏,哈。”闻风音一手钳住笙园的下颔,将她拖到跟前来,另一手摘下了自己脸上的面具,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儿里挤出来的,“对着这样一张脸,你老实一点,告诉我,你还写得出来什么?”
正如那话本中印着的字句里、著者倾尽溢美之词所描摹的一般,这张面孔的确是白皙的,的确是轮廓清晰、五官分明的,也的确有着俊秀的眉眼,的确有着挺拔的鼻梁,的确也有淡红的双唇——只是一条极长的疤横在他脸上,从眉心一直贯穿到左颊,狰狞如恶犬的獠牙;而那双本应当温润含笑的星目,也因为被刀疤断开了眼睑,而变得煞气四溢。
悲怆而冷冽的笑意,正从他唇角扭曲而肆意地蔓延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