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狐言语 · 八)
衡巷生2019-11-20 14:393,499

  石鼓镇附近有一处潭水,名为鸬鹚湖。据说那潭水下住着条会吃人的恶蛟,春夏秋皆不得靠近,只有到冬季时,冰雪封印了恶蛟的妖力,在湖冰上凿个洞,便会有许多肥美的大鱼为了新鲜空气而蹦出水面。

  那湖中有没有恶蛟,闻风音不知道,他只知道这炭火盆上的鱼肉锅子确实够鲜美,店家自酿的酒也很醇厚;更因为饭馆儿的内掌柜爱看兔崽子写的话本儿,他还借到了她的光,能有一碟普通食客吃不到的冻鱼脍来下酒。十尺往上的大鱼,刚出水便冻得硬邦邦的,用木工刨子把鱼腹上的厚肉刨成透亮的薄片儿,再浇上内掌柜特别调的酱汁,冰鲜酸辣,别有一番风味。他享受地嘬了口酒,看右手边兔崽子已经往蘸碟添了第四回花椒油,吃得嘴唇微微发红,忍不住凑到她耳边逗弄道:“胃口不错,这是要吃回本儿来?”

  “……还得忌口啊?”笙园伸向酸萝卜的筷子僵在半空中,神色倒比出门前闻风音说为了保险要给她吃个药丸时更沮丧三分。

  “那倒不用。”杀手看她耳朵都要耷拉下来,执起公筷,又往轻沸的汤锅里拨下去些肉片、豆腐,笑得颇有些开怀,“吃吧吃吧,不会短你这一口的,吃饱了才有力气写稿子……你盯着我看做什么,我脸上这是羊肉还是酸萝卜?”

  “都不是。”被这一问从呆滞中唤醒,她抿掉唇上的蘸汁儿,干脆闷下去一大口酒,借了酒劲儿,对闻风音嘿嘿傻乐道,“秀、秀色可餐。”

  胆儿可真他娘的肥啊。再度遭到来自笙园的调戏,闻风音这次是彻底恼不起来了,只觉得这小兔崽子怎么这么好玩儿。由于那道疤痕的缘故,他其实很不喜欢旁人评价自己的容貌,但凭心而论,笙园是真的不讨他的厌,他甚至想听她说更多类似“这不是挺好看的”或者“秀色可餐”这种听起来不着调的话。见笙园怂巴巴地低了头吃东西,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他暗叹一声,还是须慢慢养才能养得熟,端了酒碗打算再饮一口时,却发现酒碗已经空了。

  且慢,这桌上只有一个酒碗,兔崽子是拿什么喝的酒。

  杀手这才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之事到底是何等地出乎他的意料,现下又是何等地令他意动。

  可是……可是这个小兔崽子她,她还只是个孩子?个头就只到他胸口的孩子?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为什么在他摘下面具后事态开始不受控制,为什么他幼稚地用各种手段胁迫笙园陪他消磨时间——奇奇怪怪的并非是笙园的小脑袋瓜子,而是他自己的。

  最操蛋的是,他这会儿意识到奇怪的其实是自己,却不想再变回正常样子了。

  “壶里也没酒啦?”笙园从蘸碟里抬起头,讪讪地笑着,试图挽回她刚才皮那一下,“要不要再叫一壶酒,记我账上”

  闻风音下意识地提起锡镴酒壶,手指顿了顿,却又把它放回到桌面上去。熬鱼馆子里的酒只有小烧锅,足够在北方的寒风里把身子暖起来,却也烈的很,从前他喜欢放纵自己买醉的时候,最喜欢这等烧酒;但他此刻忽而对好酒失去兴趣,便只庆幸笙园在闷那口酒之前吃了不少菜,不然很可能要被酒气给闹得胃痛。“不用,”他拒绝笙园的提议,把酒壶推远了些,捧起自己的蘸碟开始吃菜,“一会儿还要送你回客栈去,喝多了不好。”

  在刀尖儿上讨饭吃,他本就不应该饮那么多酒。只是他以前没甚要牵挂的,也不怎么吝惜自己的性命,活到哪儿算哪儿,从不怕仇家会趁他醉酒取了他的人头。

  可现在他得惜命了。

  且说二楼雅间里,小赵郎中饱餐了一顿鱼汤锅子,把小肚子撑得溜圆,不得不在师妹促狭的目光中将里外衣带都松了半寸。二人吃光了两斤鱼块一只鱼头,又涮了半斤羊肉半斤豆腐一盘白菜并一扎鸭蛋面,还就着锅子嚼了两碟酸甜味儿的脆腌萝卜来解腻。他师妹见他难得胃口这么好,还想叫跑堂的来添菜加汤;赵郎中画圈轻揉着自己有点儿凸出来的肚皮,眼露不舍地望向汤锅,随后摇了摇头,坚定道:“再吃就走不动道了,我们明天还来这儿吃晌午饭吧,我看阿嫣也挺喜欢这个鱼的?”

  “行呀,这鱼汤是真的鲜,说不出的鲜。明儿来的时候,咱就不点豆腐了,再片它半斤羊腿上的嫩肉。难得师兄在外头喜欢吃什么,可得趁机往回倒补倒补。”冯郎中捏着他的腕子揣肥瘦,顺便摸两把小手,颇有些心疼,“这才赶了不到十天的路,就窄出来这么一大圈,真要是一口气走到中山郡去,不得又成了皮包骨头。”

  出门这么多天,他还是头一次真的吃饱了,带着轻微的困意半眯着眼睛往师妹身上靠,就差猫崽子似的“呼噜噜”起来:“那是为因这路赶得太折腾,每天颠来簸去的,骨头架子都要散了,一到客栈就只想躺下去睡觉,哪儿还有吃饭的心思啊?要是每到一处地方都能同在石鼓镇一样待个几天,说不定咱也能找到不少好吃的馆子。不过,这家饭馆儿的确不一样,他们家的鱼,的确有一种普通人‘说不出’的鲜。”

  听小师兄着重强调了“说不出”三个字,神色又十分的餍足,全不似发现“黑心店家暗中使用药物来引诱食客成瘾”的样子,便也悠哉地拭掉他额边因食用热汤热菜而渗出的一点汗珠儿,闲聊般问道:“如何是普通人才说不出?”

  “因为凡俗子辨别不出,食物究竟是因为庖厨上的调味而好吃,还是因为食物本身的灵气充足而好吃。”假如赵郎中真个生了条猫尾巴,这会儿大概已经得意地翘了起来,尾巴尖儿还要轻轻地左右摆动,“不管是地里种的粮食和菜,圈里蓄养的猪和羊,还是水里捞上来的鱼和虾,都是天滋地养的,里面自然也会有极其微薄的灵气。假如我在地里埋一块灵石,然后在这块地上种高粱,最后结出来的粮食会有带着充足的灵气,吃起来远比普通高粱米好吃,也更能补充体力。”

  她捉住师兄那只正在揉肚子的手,一下一下地跟着在他肚皮上轻轻画圈:“也就是说,石鼓镇附近的那个湖底下有灵石,导致水中的鱼也跟着灵气充足起来?”

  “有东西,但不是灵石。”小郎中贴近了师妹的耳朵,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你听说鸬鹚湖里有恶蛟的传闻了吗,我觉得是真的,因为我吃出蛟味儿来了。”

  从鱼汤锅子里吃出蛟味儿的某位丹修在会钞后被师妹给拎到了街上散步消食,说来也有些奇怪,冯阿嫣暗自运转了一番内息,发现经络的确得到了不知名力量的滋养。她正思考着师兄之前的话,忽然便看见一位严妆盛服的年轻女子从对面走过,不,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飘”更合适一点儿——那双登云履莲步轻移,聘婷地踩在离地三寸的虚空中,纻丝鞋面上用青红鸦鹘、真珠和琥珀等宝石攒绣成花纹,与女子那华贵的五色裙裾十分相称,却与熙熙攘攘的布衣行人、与四周黄泥夯土而成的草棚格格不入;而五色裙裾之后,赫然晃着毛茸茸的白色大尾巴,一眼望去好大的一丛,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条。

  冯郎中偏头看了看师兄,发现小赵郎中正被路边摊子上的烤鱼糕给吸引了注意,半分也没察觉到,有妖物正与他擦肩而过。

  等她再回首时,那狐尾妖女却已经不见了。

  是自己眼花了吗?

  所幸冯阿嫣并没有从狐尾妖女的身上感受到什么恶意,或许人家不过也就只是途经此处,刚好教自己给瞧见罢了。石鼓镇地处幽谷,本就比邻于山野精怪,眼下恰逢一年仅有两次的盛会,吸引到一些非人之物来凑热闹也实属寻常。但那些硕大而蓬松的尾巴着实太令人震撼,登云履与五色裙裾虽华丽至极,却并不轻浮,反倒给她某种似是宫观壁画般的庄严之感,仿佛是乘云御风的天女降临现世。冯郎中一时陷在当中,任由师兄牵着自己往前走,直到有什么热腾腾香喷喷的物事横到眼前,这才回过神来。

  “鱼糕,鱼糜拌着猪肉蓉烤出来的,闻起来可香了!”他一手拉着师妹,一手兴趣盎然地举起两只木签子给她看,上面各串着几块烤至焦黄的咸点心,还薄薄地刷了一层食茱萸所做成的辣酱。

  看来小师兄是真的“饿”坏了啊。

  贺先生跟她说过,地婴是以血肉为食的,在过去的记载和传闻中,它们一直被认为是吞噬人尸的怪物,甚至曾有上古部族专门以人牲相奉祀。但当贺先生把那个诞生在棺中的婴儿作为徒弟抱回广莫山、并尝试着用烹熟的羊乳和鱼肉糜哺育时,他惊喜地观察到,吃过熟食的幼徒对生血肉表现出了明显的厌恶和抵触:原来地婴其实更偏好的是人的食物,而不是人本身;是人照着自己的幻想对未知之物妄加揣测、干涉,才使得这些地气所凝结出的生灵以为自己只配得到尸体。

  总而言之,能用来饲养小师兄的,就只有烹调得当的肉食而已。如果不吃肉,只吃谷物和菜蔬,虽然也有着同样的饱腹感,却会令他“饿”得十分虚弱,就像当初在泾南山上、就像这几天赶路没好好吃东西那样,瘦成可怜巴巴的一窄条。

  “慢点儿吃,小心别烫到。”冯郎中接过赵郎中分给她的一串鱼糕,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些。鱼糜和猪肉蓉打得很细腻,烤的火候刚好,辣酱的咸味儿也恰到好处;她咀嚼着鱼糕,望向自家为几块鱼糕就能高兴半天的师兄,忽然十分赞同贺先生的话。

  那些劳什子的典籍都是在放屁,什么怪物,她师兄明明就是只给点儿肉给点儿鱼便能养好的奶猫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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