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一听石鼓镇的规矩便怂了,咬牙切齿地要笙园等着,等出了石鼓镇给她好看,临走时却也没忘抄起那一吊钱。笙园租下了二楼最后一间空房,用来暂时收留桃姐儿,又央请冯郎中给桃姐儿瞧病,冯郎中迟疑片刻,到底还是答应了。
能直接掏出一枚五两多的银锭,还能痛快包下二楼所有住客一夜的房费,出手着实阔绰,足可见笙园的财力不小;更何况这里的伙计莫名偏袒她,还称她为“先生”而并非“某先生”,这便愈发令人觉得内有隐情。
她大概和客栈幕后的那位东家有点儿关系。
更何况,冯阿嫣也想要趁机同师兄一起套套笙园的话。
但夫妇两个人都没想到的是,不止笙园扶着桃姐儿进了新租的房间,闻风音也跟了过来。在两口子疑惑而又好奇的目光下,杀手偏过头去,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解释道:“我怕那老东西暗中使坏。”
哦,说白了他不还是在担心笙园的安危么,总不能是冲着桃姐儿才来的吧?两口子对视一眼,纷纷表示自己被酸得牙倒,没想到闻风音三十开外的人了,别扭起来倒比十几岁的小后生还青涩。赵郎中自愧弗如,将知白放回行李后又洗了一遍手,从自己的房间抱过油纸袋来继续啃包子,并默默地思考该如何借鉴杀手前辈的经验,好努力让自己显得更年少一些。
桃姐儿并没有受伤,就只是受到了惊吓,身上也并没有被妖气所侵扰的症状,好好休息几天就能够恢复。她在被笙园扶到床上之前就已经因为脱力而睡着了,冯郎中给她开了一帖定惊解郁的汤药,再从小师兄的储备里拨出两枚安魂宁魄丹,忍不住又要问笙园,以后这姑娘该怎么办。
“先在这间房里住着罢,生意下处里缺个后厨打杂的帮工,回头小生跟掌柜的说说,请他多少通融则个,等桃姐儿康复,教她留在这儿做长工好了。”笙园倒不避讳自己和生意下处背地里的关系,笑嘻嘻捧着进门时冯阿嫣拿给她的馓子,把那油炸的脆点心嚼得嘎嘣响,“老赖狗不就是只敢在石鼓镇外搞事情么,那小生便罩着桃姐儿一辈子不出石鼓镇,看他还怎么起刺儿。”
“那你呢,”一直安静旁听着的闻风音忽而开腔道,“你能一辈子都不出石鼓镇么?”
闻言,笙园低头啃向馓子的动作一滞,转过头来望向杀手,她不解地眨着眼睛,语气颇有些迟疑,试图确认自己的态度并没有错:“我们之间……好像就只有那三个条件的约定吧?我满足你提出的三个条件,你把书稿还给我……总而言之,这件事似乎不必麻烦您操心。”
看笙园这副迷惑的样子,完全不像在欲拒还迎,反倒似是孩子太小还不懂情情爱爱是什么,所以青玉面这还是单相思咯……两口子又对视了一眼,各自短暂同情了闻风音三息的工夫。同情之余,二人也有些担忧桃姐儿的前义父会找笙园麻烦,毕竟那种无赖不是小妖小怪,五感又被酒色贪念消耗得迟钝,笙园身上的大妖气息怕是很难起到警示作用:“他操心的也对,万一那老头儿真在石鼓镇外面堵住你,你怎么办?”
“老赖狗本就不是什么好人,所以小生为何要对他留手呢?桃姐儿上个月二十六刚满的十五岁,她每天献艺回来,都要偷偷躲到二楼走廊尽头那间杂物房里,一旦被老赖狗找到就会被硬拖到后院去开苞。那老不死的到处拐骗好人家的小姑娘,专拐十岁往下的,强迫她们卖艺赚钱,等满十五岁就睡几年再卖到窑子里去。这种丧良心的营生,居然还有脸到石鼓会上来!”听赵寒泾这么一问,她气得两边腮帮子都鼓鼓的,袖口往桌面上一顷,便倒出成堆的瓶瓶罐罐,“该当心的应当是那老狗,他要敢来找小生的麻烦,小生就敢把虫子扔他一身。”
其中有只透明的琉璃罐子十分显眼,一条通体翠蓝的蛇就盘在当中,正裂开三角形的小脑袋,嘶嘶吐着血红的信子。它连小拇指的粗细都没有,那身纯粹的蓝色明丽可爱,见之忘俗;可恰恰便是这异常的鲜艳,向人们昭示着它同样不俗的生猛毒性。
赵郎中和冯郎中:“……”
闻风音:“……”
此等虺类,绝非中原所能够出产的生灵。
乍一瞧见这条蓝蛇,小赵郎中直接从椅子上蹦了起来,瑟瑟地贴紧到师妹身边。自从缠金蟒偷小孩儿那件事之后,他就对这种明显不同于寻常品类的爬虫敬谢不敏,看向笙园的目光中也不自觉地多了几分敬佩。该说她真不愧是被大妖给养大的孩子么?瓶子中盛放的大概都是些毒药,而那些罐子里有四五只都是透明的,里面林林总总地饲养着好几群小赵郎中只在书里见到过的细小毒虫。
怪不得这么点儿个小豆包能在生意下处里横着走,果然行走江湖最不能小瞧的半大孩子!
冯阿嫣抱定自家师兄,同情地望了眼杀手前辈。看吧,人家小姑娘对你还是很友好的,不然人家直接把这些玩意儿扔你一身,你还上哪儿能抢到书稿威胁人家,上哪儿能赚得人家又写东西给你看又陪你下馆子吃午饭?
“……”他露出来的下半截脸还是有些发青,倒不是闻风音忌惮这些满罐子乱爬的小东西,也不是他猜疑笙园会趁他不注意用毒虫对付他,而是他自己原先自以为能够把兔崽子护在掌心里,到头来却发现,人家根本就不需要他来保护——在成为青玉面之后,他再没有似这般手足无措过。
但就在此刻,兔崽子却忽而怂巴巴捏住他袖子,小声问道:“那个……闻先生,雇佣您一次的话,需要多少钱?”
“怎么突然想到要雇佣我?”杀手的心情瞬间好了不少。没错,他还是有点儿用处的,算不得什么多余人。
笙园摸着自己的脑门儿,笑起来倒比闻风音的面具更像个狡黠的小狐狸:“啊呀,这不是正好您在这里嘛,不雇白不雇?有帮手的话,总比小生自己一个人揍他强吧?反正小生有钱呀。”
这个“有钱”的底气啊……某赵姓丹修不由得回忆起当初被某剑修所挤兑的憋屈经历,但同样的一句话,褚攸真说起来有够欠揍,放到笙园这儿可真就变得可爱多了。赵寒泾有点儿明白为什么费主簿、青玉面一个两个都沉迷于笙园了:费主簿也是个同龄的半大孩子,自然羡慕笙园能活得这么自立自在;但在成年人眼中,这小姑娘不过只是为讨生活在奋力逞强罢了。
就算青玉面是自愿入行、并非为朝堂权贵、江湖巨鳄所豢养的散人杀手,他从事的也不是什么逍遥的行当,在暗处窝得久了,喜欢笙园的朝气也实属正常。
而面对兔崽子的打算,散人杀手十分惊讶:“只是揍他而已?不杀了他么?”
“因为小生既不是当局者,也不是负责维护国法的公门中人,小生没有仇要报,更没有对他动用私刑的权力——与其我们代替那些受害了的姑娘解决这件事,真不如她们亲自报仇比较爽快,不是么?就算真的要借助外力才能复仇,那也得是那些姐姐们自己决定要买凶杀人,这才有意义。”她咧开嘴笑着,露出尖尖的小虎牙来,“自顾自地觉得是为了别人好、替别人做下决定的话,那到底是真的为了她们好,还是仅仅为了满足小生自己的同情心,为了满足我‘想做个好人’的愿望呢?旁观之人就得守住旁观之人的本分才行。”
在对上笙园那双澄澈的瞳仁时,冯阿嫣莫名地心虚了一瞬。
自己也是“为了小师兄好”而一直在对师兄隐瞒他的真实情况,但小赵郎中真的承受不了真相么?他如今为之烦恼的,不正是对真相的一无所知么?可她答应过贺先生,答应过真相绝不能是从她口中透露出的。
一边是丈夫的忧虑,一边是师长的承诺,她不禁陷入到两难之中。
汤剂的药材得明日开市后才能购得,笙园照顾桃姐儿服下一粒安魂宁魄丸,赵郎中又在她床头贴了辟邪的符纸,几人见她睡得愈发安稳,便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闻风音接下了内容为“保护笙园”的雇佣,照护卫的惯例蹲到房梁上,居然跟白天时也没什么不同,仅仅是从“坐在椅子上看兔崽子写稿”变成“蹲在房梁上看兔崽子写稿”而已。她睡得很早,亥时三刻便收拾好满桌文具,洗漱后熄灯睡觉;闻风音想,兔崽子又乖乖待在屋里不乱跑,又没什么棘手的仇敌,这大概是他迄今为止接过的最好完成的护卫单子了。
但安静了没到一盏茶的工夫,床帐内窸窸窣窣地响动起来。兔崽子睡不着么?屋子里多个人不习惯?杀手正疑惑着,便听帐子里怯生生响起兔崽子的声音:“闻先生,闻先生您睡了没?小生想了想,蹲房梁实在是太难过了,要不,您下来打个地铺吧?”
叫伙计添了席子褥子枕头等一应物什之后,闻风音突然后悔自己方才答应了兔崽子的提议。她这么小就在江湖上漂泊,瞧着也没甚家人关照,就只懂用钱雇用东西换;但他现下躺在地铺的被窝里,一帐之隔便是她缓而浅的呼吸声,突然便不满足于似这般雇主和短工之间的关系。
“您睡不着么?小生听到您总是在翻身。”
闻风音再无法自控住内心的嫉妒,干脆问出他已经纠结了整晚的问题:“之前那个伙计说,又一个来催稿的……怎么回事?”
问完他就又后悔了。
兔崽子会不会觉得他这人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