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您说那个呀?”出乎他的意料,兔崽子好像并没有因为这个问题而生气,可却也没注意到保镖语气中藏不尽的酸意。
停顿片刻,帐帘中重新响起了笙园说话的动静:“是这样的,的确有人在催稿子,催的就是小生今天正写的那一卷。因为我跟人打赌赌输了嘛,就得帮他写他想看的东西……不过,实话实话,小生不喜欢这个故事,所以拖拖拉拉地磨蹭了半年也没写完,所以那厮便不耐烦了呗。他就住在这附近,隔三差五都要过来跟我吵一架,特别烦人。”
她这会儿的声口清清淡淡的,带着些入眠前的迷糊懒散,像羽毛一般轻轻拂过他耳廓,擦得闻风音心尖儿都开始发痒。在听到兔崽子嫌催稿子的那厮“特别烦人”之后,他心里那些莫名生出的烦闷也随着莫名消散,很好,那种行货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懂得兔崽子的妙处的。原来兔崽子其实不喜欢今天正写的那卷?第一页题着“梦潭蛟”的那个?他有看过提纲,大致就是个书生跌落潭水跟蛟结缘、然后在蛟的帮助下考中进士做了官的老套情节,区别只在于跟书生云雨的是条雄蛟而不是条雌蛟。
“那种白日做梦的故事,想的也太美了,怪不得你会不喜欢。”杀手思考了一下,虽然他很讨厌催稿之人耽误兔崽子写正经东西的时间,但眼下自己和兔崽子的关系还不够亲近,他还没有能跟着一起指责那厮的立场,贸然出言只会引起她的警惕,不如批评故事本身的缺陷来得更自然些。
不过,既然兔崽子连梦潭蛟都写得如此认真,那她在写她喜欢的故事时,岂不是更加倾注心血?也无怪乎自己先前会怀疑她背后有人代写。
“没错没错,想的确实是很美呀。”笙园长长地打个呵欠,软绵绵轻声嘟哝道,“搞得小生也想不管不顾地做个白日梦了。”
“困了就睡吧。”看来她平日里习惯早眠的,今夜居然陪自己聊了小半天,也没半分抵触的样子。他背对木床侧卧在地铺中,平静地阖着双眼,看起来像是睡熟了一般,内心却因这一点点欢愉雀跃不已。他忍不住在脑海里描摹床帐内的景象,兔崽子个头不高,所以蜷起来应该就只有小小的一团,裹在厚实的被子里,或许还要抱紧被角……上一次似今夜这般安心,大概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闻风音这么想着,困意也渐渐漫了上来。
帐子传出含混的长吁,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在沉底沦入酣眠前,他用尽最后一丝清明,微不可闻地祝愿道:“做个好梦。”
之后的几天,桃姐儿恢复得很好,却再也想不起当晚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笙园并没有把卖身契还给她,而是交给了客栈掌柜,并同桃姐儿签订了新的契约,要在后厨帮工三年才可以赎身。她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原本打算照往常那般画个圆圈,笙园却一笔一划地手把手教了她该怎么写字,又拜托了伙计教她识字。但生意下处并没有就此归于平静——连续四五天的夜里,镇外的山谷中都回荡着野兽的长啸,甚至有人目击到了一抹类人状的怪影,就挂在二楼走廊尽头的窗外。
年长些的老合都说那是狐仙巡山,训诫后辈们要谨言慎行,石鼓会上晚间的活动也纷纷挪到白天。赵寒泾与冯阿嫣联想起先前在市集上所看到的狐尾大妖,也怀疑笙园多少能知道些内幕,但她最近都和闻风音厮混在一处,夫妇俩根本找不到套话的机会,唯一能确认的,就是笙园其实认识住在杂物间对面的那位深居简出的举人,其关系之近,完全可以用“熟稔”二字来形容。
幸好早饭时闻风音也问了关于举人的事情,两口子才侥幸借到杀手前辈的光。据笙园说,举人姓章,三年前进京赶考时,抄近路途径此地,病倒在附近的村寨中,终日昏迷不醒,几乎丢掉性命;半年前这里的东家到村寨那边收山货,听说了章孝廉的事,便把人接到生意下处里将养,又给请了郎中视诊,才渐渐能下床行走。
赵郎中听得一惊一乍:“如此重症,治到能自己走路,这得花多少贵重药材?救得还是个不相干的陌生人,他们东家这么好心的?”
剥着茶叶蛋的皮,笙园见怪不怪地小声解释道:“当然不是白养的啊,好歹人家有功名在身,说不准将来还能再中个进士、做个大官什么的。这人情卖出去,同样是花钱,这可比在京城盘两间铺子都值。”
“……”她说得好像很有道理诶。
显然,这姑娘自己也十分擅长此类稳赚不亏的买卖;赵寒泾想起笙园送给自己和阿嫣的那盒子脂膏,想起前一晚借着脂膏跟阿嫣抱在一块儿说的那些体己话儿,面色微微泛红之余,不由得对笙园心生敬佩——他直到现在都搞不太懂,人情往来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就只能尽量去模仿阿嫣的做法,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憨楞,全然做不到似笙园这般“一盒脂膏换一条门路”的练达,更想不到还可以通过救助举人为日后盈利做铺垫。
拍了拍满脸都写着“羡慕”的小师兄以示安慰,冯阿嫣一边思考笙园的话,一边单手拨弄着小手炉里的炭灰。冯郎中自癸水期的第四天开始就多到不能乱动了,这会儿只能乖乖听师兄的话,每日窝在温暖的楼房内将养,怀里还被塞进个裹了夹棉布包的手炉;仿佛闲聊般,她提了这么一句:“不给章孝廉腾换个房间么?左右桃姐儿都已经搬去同厨娘一起住了,涨孝廉现下恰挨着那扇作怪的窗户,万一针出点儿什么事,先前花的那些钱不就打水漂了么?”
“不会出事的,放心好了。”夫妇二人不清楚,到底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笙园面孔上看似甜美的笑容后的确有些古怪,小姑娘拍掉手心里的蛋壳渣子,歪着头,露出小小的虎牙,“此间生意下处,实乃湖神所庇佑之地啊。”
没等赵寒泾和冯阿嫣来得及细问下去,闻风音便以“今天要完成第二个条件”为由,拎走了还叼着茶叶蛋的笙园。“狐仙巡山”的异闻并未影响到石鼓会的进展,反而使得白昼中的市集更加喧嚣热闹。笙园用袖子挡住带着些潮气的西南风,慢慢吃完了那颗还冒着热气的茶叶蛋,默不作声地紧随在杀手身后,轻缓前行。
“你知道些什么,那晚我看见窗框上有利爪所留下的抓痕,很深,绝非一般野兽。”闻风音忽而笃定地轻声说道。人群太拥挤了,这样迟早会走散罢……他用这蹩脚借口反复地搪塞着自己,原本微微抬起的手指有收回到袖中,犹豫片刻,到底还是牵紧了兔崽子的手。
掌心里的那只手凉得发冰,没有挣脱,可他却也没有得到回答。
“但你不想告诉他们。”
她依旧沉默不语,只专注地避让着来往的行人。
“放心吧,我不问。”如果他想问的话,方才就不会赶在那两口子开腔前把人拐出来。
闻言,笙园这才停下脚步,回身仰头望向他;她黑沉沉的瞳仁落在他眼底,盛了满满的疑惑,还有一丝警惕。他也跟着停了步,没再说什么,只是递出了趁她专心啃茶叶蛋时买来的糖画。小小地紧张了两息,闻风音俯过身,揽住她的肩问道:“甜吗?”
从这个角度,能看见她两颊上细细的绒毛,白而软的一小层,只有对着光线才能观察清楚,配上还带着婴儿肥的两腮,显得年岁更小了。
闻言,兔崽子顿了一下,鼓起腮帮子慢慢咀嚼:“甜。”
“给我尝尝。”闻风音见她嘎嘣嘎嘣嚼得十分香甜,莫名对这甜食有了兴趣。他伸过颈子,就着她的手,咬下糖画的另一角,待味蕾触及到那已经冷却发硬的糖稀时,不禁为之蹙眉。
这糖汁熬得太老了些,焦里透着苦,半点儿也不好吃。
而笙园还在认认真真地吃剩下的部分。
不知怎的,闻风音蛰伏了好几日的脾气又坏起来,他只当是兔崽子还不信他,提防着他,这才敷衍他一个“甜”字。杀手许久没再哄过人了,也许久没再看过谁的脸色,这会儿不知该如何才能讨好到兔崽子,一时间颇为懊恼。他却又不肯承认是自己太凶又太不会说话,劈手把那糖画夺下来,拣了一块真正香甜的桂花糕,塞进了笙园的嘴里。
她不知所措地望着他,叼着那块桂花糕,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杀手心头一颤,终于彻底意识到,他不能再骗自己了:从前那些快意恩仇、刀尖儿上舔血的日子,都没甚意思了;甚至于连教坊里会弹的曲子最多的善才、行院里夜资千两纹银的花魁,如今也再勾不起他的兴致——曾经那些年红绡缠头一醉方休的风流落拓,似乎都变成了薄而透亮的窗户纸儿,一戳一个明晃晃的空洞,什么都没能兜住。
只有一个兔崽子圆敦敦的,扑腾着把飞光压住了个角。
“还是太矮。”闻风音想把人捞起来狠狠亲下去,却怎么看都像是在欺负孩子;咬了咬牙,只好轻轻捏一捏笙园的腮肉,在她帽顶比划了两下,“等你再长两年的。”
“什么再长两年?”这话在笙园听来太过莫名其妙,她懵懂地望着他,似乎明白了些,又似乎什么都没明白。
他期待地回望着她的眼睛。虽说“笙园先生”主写短打书,但她也不是没写过床柱子晃荡的风月情节,饶是这兔崽子再缺根弦儿,也能反应过来吧?
笙园纠结了一小会儿,满脸尴尬地指了指桂花糕摊子后更加尴尬的摆摊老翁:“你……你好像还没给钱呢。”
闻风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