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狐言语 · 十二)
衡巷生2019-11-20 14:593,361

  夜晚的狐鸣声越来越清晰了,似乎每一夜都离生意下处更近了些。

  夫妇俩最初还有些紧张,生怕瓶中子因此出现什么异动;但那小怪物却明显比他俩还要瑟缩,闭死独眼拢紧残翅,似乎在假装自己只是一条普通的章鱼爪子。再看隔壁笙园也如往常般活蹦乱跳,并没有因为“狐仙巡山”而打乱步调,赵郎中和冯郎中便彻底安心了,该吃吃该喝喝,该腻歪就腻歪,全然没似生意下处中的其他年轻人那样慌乱。

  等到十月初十的凌晨,镇子里终于迎来了打入冬到现在的第一场雪,狐鸣才稍稍减弱。

  “外面下雪了,今日的集会还要去么?”屋里烧炭烧得有些闷,闻风音把窗户拉开条缝儿,好透进些新鲜的空气来。随着雪越下越大,寒风也渐渐凛冽起来,在山谷间呼啸出“呜呜”的尖锐声响,仿佛是女人压抑的哭声。寒意也顺着窗缝涌便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他不得不关了窗,转回身来询问雇主的意思。

  自救下桃姐儿的那晚起,这杀手便一直都在兔崽子的屋里打地铺——伙计没多问,掌柜也没问,连厨娘都自觉地多做了一个人的饭,仿佛所有的雇工都没察觉到,二楼就这么突然冒出来一位陌生房客。虽然总有些闲人在嚼舌根,说他是有钱书侩养在身边的面首,传着“连面孔都遮得严实,定是不许将半分颜色露给旁人”、“这把年纪了居然还能做卖肉的行当,估摸着那张脸是真的耐看”之类的谣言,但既然兔崽子没注意到,那他也没什么好在乎的。

  总之他并不反感现在的生活,甚至还想要找些办法,好能把这份工作长久得做下去。

  而此刻,他的雇主正慢吞吞往身上套着氅衣,声音听起来蔫巴巴的,没什么精神:“肯定得去呀,每年就这么一回,我还答应好了要给人画像,别说飘几片雪花儿,下刀子都得去。”

  “你这身衣裳还是太单薄了。”见兔崽子不解地蹙起眉头望过来,闻风音难得这般紧张,他清一清嗓子,打开衣柜里抱出个包袱,“我前天去县城办事,看到这条裙子,觉得很适合你,就买下了。要试一下么?”

  其实办事只是托词,他这会儿除了兔崽子再没别的雇主,前天告假去了趟县城,不过就是想买些女孩子的衣裙送她罢了。

  还被成衣铺的掌柜当成是给女儿买的,拉着他推销了好一阵眼下最时兴的金鱼儿飘带。

  所以他也捎带手买了对儿绣着小金鱼花样、带着桔红色玛瑙坠子的长飘带。

  鉴于自己先前所答应的第二个条件,笙园掂了掂包袱,哪怕是对这包衣物的实际价钱颇为质疑,但还是钻进床帐里,躲在帘子后面换上了闻风音买来的衣裙。

  “喜欢吗?”他帮她把飘带系到大襟儿两侧,越看越觉得兔崽子真可爱。长袄上织着暗纹,松竹梅凑成小团小团的“岁寒三友”;裙子是羊毛纱织成的割绒料子,听成衣铺的掌柜说,这纱线在纺织前便用苏木染上了颜色,非常难得……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兔崽子还戴着那顶乌纱巾子、绾着男子的发髻,同一身可爱衣裙配起来甚不搭调。

  她不自在地扯扯衣摆,又薅两下袖口镶嵌的毛条条,小声嘟囔道:“上元节才兴穿白绫袄子,这还隔着俩月呢。”

  杀手一边说着“那就等上元的时候再穿一回”试图哄人,一边轻轻把兔崽子往梳妆台的方向揽。其实闻风音并没给人梳过头,就算从前醉倒在哪个头牌娘子的香闺里,也得是第二天晨起的时候,那小娘温柔小意地来伺候他梳洗,全没有他自己伺候旁人的时候。但或许是行当的缘故,或许是他本身就够聪明、本身就善于模仿,又见多了妇人梳妆的样子,杀手认真鼓捣了一会儿,绾出来的流苏髻竟也像模像样的。

  被这般仔细捯饬过一通,那张小圆脸骤然明丽了起来,再加上那副勉强可伪作“端庄出尘”的呆滞表情,恍惚间倒像是哪个神仙座下的拈花童女。闻风音早偷偷买好了胭脂,趁兔崽子闭着眼,用小指蘸了蘸,在她的眉心点一个圆溜溜的小红点儿;还没等少女反应过来,他泛着淡红的唇便印上她光洁的额头,虽一触即分,竟也略略染上了胭脂的花香气。

  前后不过须臾,但笙园整个人都为之僵硬。

  她的脸被他捧定在掌心,她听到他情难自禁地在她耳边轻叹——“我若能早认识你几年,该有多好。”

  “早几年能如何,早二十年又能如何。”挣脱他的怀抱,少女照着铜镜里的影子伸出小指,慢慢蹭掉了眉心的胭脂,再仔细于下唇抹匀;她随即半转身子,扒着椅背的横梁,仰其面孔诘问道,“你就没觉得,你对我好得太过度了?”

  那一双眼睛望过来,像是白水银里养着两粒儿滴溜溜圆的黑玛瑙,似可见底,却无底可见。她的下唇被洇晕成薄薄的绯色,这会儿看起来不像仙童了,倒似是什么山什么洞里跑出来的小妖。她真的是人么?她不是人,不是任何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只要他一晃神儿的工夫,只要他片刻没能顾得上,她就会一股风似的飘走、一道烟似的散开,再也不会出现。

  然而这念头刚从杀手的心底冒出来,便因她诘问所带来的心虚被抛到九霄云外。七八天前骗兔崽子吃下“药丸”之后他便察觉到自己玩得太过,当时顾及颜面僵着不肯说开,这会儿又不知该怎么收场,闻风音的底气自然有些不足,幸好他还带着面具,倒是可以继续扮一副说一不二的冷硬样子:“哪里过度?求你写话本儿倒还要摆一副大爷架势,那才叫真的过度。”

  “就只是这样?”笙园半信半疑。

  当然不止。闻风音舍不得揉乱兔崽子的发髻,且存着得寸进尺的心思,干脆亲昵地刮了刮她的鼻尖:“至于旁的,你年纪还小,过两年我再同你说。”

  “……”被这话噎了一下,笙园慢声慢气地认真反驳着,“我年纪不小了,早就不小了。”

  因为集会的时间快到了,兔崽子并未在这件事上再行追问。可她却像是生闷气了似的,沉着脸只顾自己收拾要带的东西,不肯理他。闻风音思来想去,最后觉得大概是因为自己那句“你年纪还小”伤了她的自尊心;他知道,半大孩子都惯会逞强,尤其是这些市井里讨生活的,总要死撑出一副老成的架势,仿佛这样就能一肩担起所有的生计,再用不着向旁人低头。

  不过,幸好她没换回从前的装裹,直接穿着他买的裙袄、顶着他梳的发髻出了门,也没抗拒他如前几日般跟在她身旁。

  甚至还向其他与会者简略地介绍了他。

  笙园的朋友很多,多到闻风音只能安静地坐在她身边,酸丢丢地看着她跟旁人称兄道弟、称姐道妹,送出去各式不同的药剂,再收回来各式不同的礼物。她那些朋友瞧起来基本不超过三十岁,在座的宾客也大部分都是些年轻人,乐工、画师、歌伎、舞女、转糖画的、卖膏药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热热闹闹坐在一处划拳吃酒,按照座次轮流献艺为大家助兴,演砸了的就得罚酒三杯。待轮到笙园时,她已经被打趣她今日这身女装的“姐姐”、“妹妹”们给哄得半醉了;杀手有点担心兔崽子会被罚酒,刚想说自己能不能替她,却见她随便问人借来一把铁琵琶,熟练横抱在怀里,笑眯眯地捏紧了拨子。

  她其实会唱曲儿的?

  兔崽子平时讲起话来又软又迟钝,闻风音还以为她会唱个童谣什么的,倒也挺让他期待。可这会儿她就着铁琵琶三拨两挑地试过音,琴弦陡然一铮,忽而调起闰徵,意外的曲音延宕;少女一开腔便作中气浩荡贯通之声,同平日里简直是两个人:“三尺青锋锈满刀,旧年肝胆未曾销。唯见人间雪满,溪转涧回,路迢迢。马走白山山已老,断刃沉沙,空横栈道、锁云桥。”

  ……意外的苍凉高阔。

  她只唱了半阙,便放开怀里铁琵琶。可能是兴致渐浓,也可能是酒气上头,笙园也不似开始那般拘谨了,她笑成副花枝乱颤的模样,眯着眼,胡乱扒了只盏子便开始嘬酒,开始起哄下一家,撒着娇,要哄邻座那个斯斯文文的年轻琴师唱十八摸,甜得人家小脸通红。闻风音只好卸下她手里的酒盏,换上一盅能解酒气的果子露,再把耍酒疯的兔崽子镇压在怀里,颇为无奈地跟琴师说了声抱歉。他头一次无意放纵自己与人酬唱,主动自罚三杯后,便默默地抱紧了捧着果子露傻乐的笙园。

  跟这些匆匆相逢即欢笑、匆匆别离亦无悲的过客不同,他知道下半阙的。

  ——片羽何人馈昨宵,蓬莱别后不成邀。纵访故友皆在,茶残酒冷,鬓萧萧。问渡浮世世如潮,弃桨逐流,但酹平生、丈清涛。

  在下定决心要找“笙园先生”讨说法之前,杀手其实有慌乱翻阅过几本,才觉得必须要打上门去。这一首长短句,是《雀衔珠》的开篇词,也是令他最终拍板要来一探究竟的原因。“魂师”一事或许是巧合,但这首词绝对不会是巧合……除了当年亲身经历此事之人,不会再有外人知晓。

  传说中斩杀妖王、以一己之力结束妖乱的蝃蝀道人,他的真名,正唤做索云桥。

  而世人所谓的“妖王”,他叫片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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