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狐言语 · 十三)
衡巷生2019-11-20 15:023,439

  回去的路上,闻风音背着笙园走在雪地里。

  她被杀手藏进厚斗篷底下,只露出个小脑袋,这会儿正安静地环着他颈子,乖得像团早已经养熟了的猫。风比刚出门的时候小了些,雪花打着旋儿从天空飘落,这条路有些偏,地面积了厚厚的雪,耳畔便仅有靴底踏进雪层中的“吱嘎”声;但快要走到生意下处时,闻风音远远眺望着闹市人烟,到底还是忍不住停步,打破了这份短暂的静谧:“以后不要弹铁琵琶了。”

  “为什么?”兔崽子醉意未消,说起话来带着软绵绵的小鼻音,“不好听么?”

  “倒不是不好听。”杀手认真斟酌着措辞,以近乎某种劝谏的口吻回复道,“往后铁琵琶给我来弹,你敲敲红牙檀板便好了,多唱点儿风花雪月什么的,如何?”

  “你这话好生无理,凭什么小生就只许唱花儿啊草啊的。”她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故事一般“咯咯”地笑起来,伏在他背上不满地絮叨着,又含混不清地哼起来那首开篇词的下半阙,倒比方才当众高歌时唱得更让他揪心。

  倘若说今日之因皆是昨日之果,既然如此,话本同人世都是一样的罢?杀手无奈地叹着气,试图尽绵薄之力,以修正明日之果:“你要是多看看花儿啊草啊的,是不是能多开心一点。”

  歌声戛然而止,笙园却没有回答,只默默地将面颊贴紧他后颈。

  “我下定决心要来石鼓镇探个究竟之时,曾这般考虑过:假如‘笙园先生’便只是个沽名钓誉之徒,背后另有其人,便先揍他个半死来出气,而后再审问出到底为谁所指使。”杀手轻轻笑了一声,“没想到是你。”

  “就因为写了你的话本?”

  看了看身后蜿蜒的足印,闻风音的内心忽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也不尽然,我承认,当时我其实是在迁怒于‘笙园先生’和‘笙园先生’的话本——我原本打算的是等交付完上一任雇主所订购的货物再动身,但他们却突然与仇家和解,取消订单,并把我‘请’出了他们地盘。尽管我得了一大笔银钱用作违约的赔偿,尽管我知道人会为了一时的利益而抛却信义,但我还是很生气。”

  在杀手继续前行的脚步声中,笙园拍拍他的肩膀,言语中带着饮酒前决不会出现的亲昵与得意:“你没揍我,是不是说明你已经不生气了?”

  “现在我反而庆幸他们背信弃义,好让我能早些见到你。”

  “啧。”

  “所以我现在想要改行了。”

  “哈?”

  “因为我发现单纯做保镖比杀手有意思……你愿意继续雇佣我么?”

  “……”隔了一会儿,他才听到身后人回答他说,“好。”

  在被告知青玉面就此改行的消息后,赵郎中与冯郎中不由得对视了一眼:前有剑锋金,后有闻风音,不严谨的话还可以再算上一位葛大师,总而言之,似乎他们赶上了一股名为“金盆洗手”的热潮。如果妖物也能同江湖行当般随意改行就好了,嚼着鱼肉片,赵寒泾偷偷在心底感慨。但感慨归感慨,无需自家掏钱的晚饭可不能辜负,尤其是饭馆内掌柜特供的一大盘酥烤山猪肉,皮脆肉嫩,配上甜辣味儿的酱汁格外美味。反正阿嫣又不嫌弃他,这时候唉声叹气的只会败了大家的兴致,还不如先敞开了吃肉,回头再合计。

  而闻风音请两口子吃晚饭的理由十分明确,按照江湖上的规矩,改行算不得小事,不可以没熟人做见证。在石鼓镇中,他就只跟冯阿嫣有“一起揍过白蜡金”的交情,但男女之间总归还是得避一点儿嫌,既然不能单请冯阿嫣,便捎带手连赵郎中这个家眷也一并邀过来,且在熬鱼馆子的二楼开了个雅间,烧起鱼汤锅子边吃边聊。

  但在两口子看来,与其说是讨个见证,不如说是答谢媒人来得确切。

  都拉上手了还搞得这么欲盖弥彰,说什么“今后闻某人便只是笙园先生所雇佣的保镖罢了”一类的场面话,不过仔细想想,这说法倒是挺有趣的,小赵郎中一边大快朵颐,一边想,等过段时日到了京城居住,自己也可拿腔拿调地说,赵某不过只是梅百户府中的一个门客云云。

  妙哉。

  小师兄叼着冻鱼刨出来的片,笑容皮中带贼,不晓得脑袋瓜子里又在想什么奇奇怪怪的花样儿。罢了,他开心便好。冯阿嫣抿了抿盏子里的甜煮果子汤,连吃谢媒宴也不忘了工作:“奇怪,漕帮失了副帮主,却还能同鸩羽和解,甚至不许你再追杀白蜡金……这得是多大的好处,才能令陈义先忍痛放弃这次宣扬兄弟情义的机会?更何况,据冯某所知,鸩羽中法度森严,不养无用之人,那白蜡金没死也成了残废,先前又屡次办砸了鸩羽尊主交待他的差事,他们又怎会花大价钱去救他?”

  她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背着笙园,一来笙园与蒿里一族的关系不浅,她与师兄已经有要拉拢此人的打算;二来就算她藏着掖着,笙园在清平司中的关系也足够她打听到,倒不如坦诚讲开,且还能卖个面子上的好看,何乐而不为。

  “难不成是因为剑锋金跑去追他师父了,所以鸩羽才要救回白蜡金问个明白?”赵郎中掐着数涮好几片鲜切嫩羊肉,殷勤地献到了师妹的蘸碟里,“这么些年还没谁敢公然从鸩羽‘辞职’吧,那边肯定想要杀一儆百,而最后见过剑锋金的,正是白蜡金,要调查剑锋金‘叛逃’一事,肯定要先问讯白蜡金。”

  “有这个可能。”闻风音把忙着吃东西的兔崽子往自己身边拢近些,又给她的杯子里添满了果子汤;果子汤是用林檎和山里红加白糖煮出来的,酸酸甜甜,除了开胃外,还能解一解酒气,“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假如没有那位仁兄吸引了鸩羽的注意力,我现今也不会如此轻松。我手头力薄有积蓄,等石鼓会结束、去京城枕闲书局那边交稿之时,便置办个周遭安静的小院定居下来,料想京畿重地,怎么说都比外郡要安全——更何况,住在客店里写稿并非长久之计,总要有一处安身的地方才是。”

  ……所以说,先前服务于暗杀的技能完全可以挪用来照顾新的“雇主”是吗?没想到威震江湖的青玉面还有做老妈子的潜质,夫妇俩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默默地同情一下费主簿。可怜的弗朗机法师还没来得及出手一搏,他所慕的那个“少艾”就被连根带土地挖走了,没给他留一点点机会;而且就算费主簿出手了也未必能争得过,尽管笙园嘴上别扭,但她明显是喜欢闻风音这种外刚内柔的硬朗汉子。

  何况费主簿也不懂该如何去玩类似“雇主同保镖”的花样,赵郎中暗自摇头,这简直败得彻底。

  然而,新雇主却怎么同意保镖的设想:“不是小生在雇佣你么,不管怎么论,置办宅子的钱也合该由小生来出啊。”

  将少女因偏头而垂到身前的束发丝绦拢到她背后,闻风音如此提议道:“我开一间只有你一个房客的客店,不好么?”

  笙园眨眨眼睛,不吱声了。

  饭桌另一端,赵寒泾怀疑,自己盏子里的酒其实是果子汤,忘了加糖的那种。

  酸得要命。

  “不过,听你们说起白蜡金,小生倒是有听到过一点关于此人的传闻,”笙园仰首饮尽一大盏甜汤,豪爽如游侠拼酒,而后冷静地细数着她对白蜡金的了解,“他本是生于蒿里的鬼伯之子,违背族规向他父亲负责看管的恶徒学习邪术,而后被想要减刑的恶徒所告发,为逃避追责才一路逃到夜郎去,所谓‘夜郎腔’不过是掩饰出身的把戏罢了。尽管他不擅长短兵相接式的面对面打斗,但却是布阵的高手,遭遇此人,必须要小心他用诈败来引人入阵——所以就冲着他是个少见的阵修,鸩羽都会尽力将他救走的。”

  但除了闻风音外,其余二人就很难做到同她一样冷静。察觉到小师兄本能地要站起来,冯阿嫣在饭桌下摁住他的腿,警惕地微弓起脊背,试探道:“此等秘辛,就这么告诉我们?”

  “因为小生本就知道你们是谁呀,”她变戏法儿似的从袖间托出一支腊梅花,笑容灿烂,“好看么?”

  比起小赵郎中,其实笙园才是个货真价实的妖怪罢?虽说趁机打听到了许多关于枕闲书局的消息,也确定了蒿里一族的确和当初的坎离派联系密切,但赵寒泾和冯阿嫣的心情还是十分复杂:两口子干脆地丢掉了对费主簿的同情,由衷庆幸得亏今后有闻风音护在笙园身边,万一哪天鸩羽真个不惜触怒大妖与蒿里也要把人逮回去,且逼供出笙园所通晓的种种秘闻,那些邪修怕是能凭此搅个天翻地覆。

  趁天色彻底由昏沉转为黑寂前,一行人酒足饭饱,径直赶回生意下处。几乎是后脚刚踏进客店的门槛,风势陡然转大,山谷间清晰地回荡起了狐狸的嘶鸣声。正当他们习以为常地走上二楼时,恰撞见一道巨大的黑影掠过走廊尽头的那扇窗户;那黑影身量细长如面条,头尾纠缠在一起,全不似狐狸所应有的模样。

  在冯阿嫣反应过来并掏出短剑的同时,赵寒泾下意识挡在她身前,手中准备好符纸,闻风音也配合地把守住了可以用于撤退的楼梯口;唯有笙园还站在楼梯上,被前面那仨高个子给挡得严实,全然看不到二楼的异象。见三人如临大敌,她不由得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话音未落,咔嚓”一声巨响,木窗彻底从墙上砸下来,骤风呼啸地倒灌进了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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