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雀在冯烟的手上扑腾了两下翅膀,变成一张单面贴着银箔的檀皮纸。
在未贴银箔的那一面上,写着如下一行字:“赎金五百二十八两三钱已自取,渡口西北八里,江渚名大鳖盖子处,有大礼一份奉上。另,赵郎中说,他想让您把我揍到连亲娘都不认识,窃以为此提议甚好,甚好。”
能把交还人质这种事说成送礼,可见葛迷糊的脸皮大概是用花岗石砖夹着三合泥堆砌而成的。
“看来这位朋友另有急事要忙啊,原本我还很期待二打一来着。”见冯烟虽仍旧瘫着一张棺材脸,手指捏着纸沿的力道却舒缓了许多,闻风音叹口气,把玄铁长刀送回到背后所负着的刀鞘当中,示意自己不会再行阻拦,“我一人未必能胜得过你,所以你现在就可以带白蜡金走。但我得把丑话说在前头,两天之后,即便你还未能从他嘴里撬出东西来,我也非要取走他的项上人头不可。”
“谢了,这次就算我欠你们个人情。”剑锋金知其好意让步,也收了自己的剑,又将白蜡金麻袋似的抡到肩上扛好,转身待走时,却忽然想起来什么,回过脸来,对冯烟补充道,“他身体一直都不太好,这几年,幸亏有你们夫妇能照应他些,这份恩情,我必定铭感五内。”
冯烟知道这男子所说的“他”是指谁,倒没给他泼什么“师徒相恋不合伦常”的冷水,只淡淡颔首,算是领了剑锋金的谢,也乐得给葛迷糊添堵,算是小小地报复一下:“先前你定了一对儿蜡烛对吧,他已经做完了,就在我家放着,你日后有空时可以来取。”
闻言,剑锋金原本阴沉沉的双目陡然一亮,他欣然跟冯烟约定好时间,而后便扛着白蜡金消失在树丛当中。冯烟告别青玉面,而那匹训练有素的驿马正乖乖地拖着缰绳在坡下薅草籽吃,丝毫没被坡上的打斗所惊动。她抓紧时间赶回龙君渡,一路颠簸到江边,下鞍后从夹袄的内袋里摸出块芝麻糖,剥了糖纸塞到马嘴里;驿马打着响鼻儿嚼完了那块糖,晓得这趟差事算出完了,便用大脑袋蹭了蹭临时雇主,颠着四个蹄子往驿站的方向小跑而去。
花了会儿的工夫向船工打听到大鳖盖子的具体位置,冯烟放弃了原先租借舢板的念头。盖因此岛四周皆是滩涂苇荡,江水最深处不过仅有半尺,更兼芦苇生得十分茂密,连条小纸船儿都过不去,更不要说舢板了。尽管葛迷糊在信上写的是渡口向北八里,但如果沿着江岸往下游走,走到泾江弯道处,从江畔的芦苇滩直接往大鳖盖子去的话,拢共也不过才半里的水路,用轻功片刻便能跑到。
但这么走的话,路上便兜了一个大圈子——泾南山在城外西南方,那处弯道就位于县城北门外正北一里处,满可以自青蒿县南北城门穿城而过,而葛迷糊故意留的是城外西北处的龙君渡,生生让她多绕了十几里地的远。这么一搞,即便是天黑前自己能顺利地把小赵郎中救回家,那也再没有多余的精力能分出来去追捕绑匪。
而葛迷糊有纸仆役可乘,速度极快,等她安置好小郎中,他早能跑到南魏或是北燕了。
不过,那不是还有剑锋金呢么,任凭他跑到天涯海角,估摸着最后也跑不出剑锋金的手掌心。这么一想,冯烟觉得自己气顺了,试图去搭一辆进县城送水产的牛车。那赶车的是位壮硕妇人,打江畔赤鲤沟来的,还带着个七岁上下的活泼女儿;因为妇人坚持不肯收金耳环,说这么近的路不值这么多钱,冯烟只好把衣袋里剩下的糖掏出来,只留了一块,其他的都送给妇人的女儿,哄得小姑娘笑成了一朵花,叽叽喳喳地同这年轻婶婶说起话来。
自从隔壁龙君渡日渐衰落后,赤鲤沟的营生便跟着一天天好了起来。这村子原本就以出产红色鲤鱼而闻名八乡,只是村中无人如老栓那般会经营,这才多年来一直被压了一头。龙君渡出事后,他们吸取了隔壁村的教训,放弃由族老主持渔事,而是将村中有头脑的人发动起来,不拘妇孺老幼都集合到一处共同商议,再把各类活计都细分到各家人头上去,谨防着似龙君渡那般一个能人养懒、养废了一村的人。
这妇人名唤蘋婆,和她女儿负责的便是往城中人家送晚饭所用的鱼虾蟹子等物,冯烟觉得这或许是条能用得着的线,便将自己目前用作掩护的医女身份和“冯阿嫣”这个名字通与蘋婆,又请母女二人明日来送鱼时也往医馆送两尾鲜鱼,连价钱都直接就这么给谈拢了。
阿嫣有抱怨过,成亲之后,新婚丈夫自己睡懒觉不说,还要缠得她无法早起,一个月都没能赶早市买鲜鱼回来吃了。某赵姓郎中又羡慕街坊们烧鱼吃,又不舍得放老婆出被窝,便忍住了馋不肯说,成天眼巴巴偷望着别人家的菜盘子。
有点……可爱。
看着他这么招人疼的份上,姑且原谅他这次又自作主张罢。
到了城门口,冯烟跳下牛车,谢过蘋婆母女,径直便往大鳖盖子的方向赶。待踩着芦苇杆子跑了半里地后,果然在苇丛后见到个窝棚影子;方圆十丈内再无旁人吐息,就只有窝棚里传出一点呜咽的挣扎声,那呜咽十分耳熟,冯烟便放心大胆地挑开挡门的席子钻进窝棚。只见金黄松软的稻草堆上横着暗绿如苇叶的一个绸布包袱,用马蔺叶子捆扎得结结实实,活像是端阳节里香喷喷圆滚滚的砂糖大粽子。“大粽子”顶上露出个脑袋瓜儿,不是旁人,正是那落到了圈套里的小赵郎中。
赵郎中咬着帕子揉成的团,眼泪汪汪委屈巴巴地望向来人,然而下一息,他脸上那股子乳燕投林似的依恋尽数惊成呆滞——小乳燕没投对方向,活生生把自己这么块儿嫩肉给撞进了老鹰窝里。
怎一个“怂”字了得。
见到冯烟而不是阿嫣的那一刻,赵寒泾终于回忆起来,当初冯烟用绣罗的血糊了自己满脸,之后又托阿嫣转交给他一张警告意味十足的纸条。
——仓庚笼豢之,或熠耀于郊鹂之羽。
尽管这回没上次在龙君庙搞得那么惨烈,但冯烟被葛大师支使得跑来跑去的,怕不是要比上次更生气。小赵郎中觉得自己怕是要被当场制裁一下,也做好了回去之后关小黑屋的准备,认命地任由冯烟掐开他的腮帮子揪出手帕、再解开裹在绸布包袱上马蔺绳子。但当“苇叶”被扒开那一刹那,二人的呼吸都不禁为之一滞,冯烟目光灼灼看向白花花的“江米饭团儿”,而饭团本人干脆把脸全埋进了稻草堆儿里。
赵寒泾:“……”我他娘的光顾着心虚了,我怎么能把这茬给忘了。
“我没想到,葛迷糊说的大礼,能‘大’到如此程度。”冯烟这声腔倒是冷冷清清,可字里行间都夹着荤,“可他这粽子也包得忒吝啬乐些,这么一大团江米,就只夹了两粒儿小豆一颗枣儿。”
小赵郎中红透了脸,手忙脚乱地把那绸布划拉到自己身前,好遮住方才那一瞬间激起来的羞态。
“赵郎中,”他听到冯烟在唤他,抬起头时,愣是从她那张永远端肃的脸上看出了隐于其后的诧异,“我更没想到,原来你喜欢这套调调。”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但他那二两肉明确地在告诉他,冯烟这句话其实很对,说起来,成亲到现在,自己好像还没试过和冯烟……打住!现在真么能是想这个的时候!小赵郎中一边默念清心咒,一边声情并茂地控诉着绑匪都对他做了什么惨无人道的事情:葛迷糊欺负小郎中是个要脸的体面人,就算是在荒郊野外也绝不肯光膀子,便把他的衣裳都扯下来打包丢到了窝棚顶上,连一条贴身的短裈都没给他留。
到底还是怕这刚从绑匪手中赎回的肉票着凉,冯烟翻到窝棚顶上取回了他的衣裳,一件一件地亲手给他穿戴妥当,又以指为梳,折一截搭窝棚的树枝做簪,替他把散乱的头发束成了髻。小郎中很想说自己有手今天也没中迷药,完全可以自己穿衣梳头,但对上那双下三白的瞳仁他就怂了,他真的害怕她突然翻脸跟他清算今早瞌睡咒的事情,只好全程都当自己是个无知无觉的木偶人,随便冯烟把他抱来挪去。然而清心咒也委实越来越不好用了,赵寒泾惆怅地抱着双膝,很想直接往自己的鼠蹊之间浇一瓢冷水。
赵郎中把脸稍稍偏过去些,左颊蹭着膝盖处的衣料,自以为隐秘地偷觑向冯烟;而她就坐在他旁边,正安静地读着葛迷糊留在他衣裳包里的一封信,午后的日光已经不能直接照进窝棚了,但她的面孔却仍然亮堂堂的,看起来便给人一种十分可靠的感觉。
她会不会觉得他原来是个又轻浮又不检点的人啊……他不由得忧愁地叹了口气。
“啊,对了,你到现在都还没吃过东西吧。”冯烟单手捏着来自绑匪的留书,从衣袋内摸出最后一块芝麻糖来,“给,吃完我们就回家。”
这糖是用芝麻粉混着麦芽饴粘合成的,吃起来十分醇香,小郎中咂咂嘴里的糖味儿,忽然扑到冯烟身上,抱着她滚进稻草堆儿里,而后一低头,便将芝麻糖的甜香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