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走回到泽化坊时,天色将晚,夕照斜着铺开了半条小巷,把青石板镀上一片金红色。小海山就蹲在院门槛上,焦急地四下张望着,终于等到见到师娘搀着师父出现在巷子口,“哇——”的一声便扑了上去,哭哭啼啼抱着他师父不肯撒手:“呜呜呜师父你可算回来了!”
赵寒泾怕他把街坊们给嚷来,只好托住自家学徒往肩上一扛,拔着发沉的双腿快步走回到院里。
……这臭小子什么时候长这么沉了。
关上院门,冯烟把小海山从师兄肩上摘下来,抱猫似的拖着腋下举在手里:“对门葛迷糊来过吧,跟你说你师父被人绑票了,要交五百两的赎金才肯放人?然后他不止跟你拿了五百两银票,还趁你不注意,顺走了前头钱柜里二十八两三钱的散碎银子?”
“诶?师娘怎么知道?”小海山泪眼婆娑,两爪扶稳了冯烟的小臂,怂巴巴嗫嚅道,“葛大师离开之后,我才发现,我好像……好像是被骗了,因为师娘也不在家呀……要是真个有坏人来抓师父,师娘怎么可能打不跑他;就算师父真的被坏人抓走了,又怎么会是葛大师来报信要赎金呢……”
五百两啊,那可叫五百两,卖了自己都还不起!
“你能回过味儿来,说明你还没那么傻。”赵寒泾酸溜溜弹了徒弟一个脑瓜崩,示意他自觉一点赶紧滚下去,“我快饿死了,现在就想洗个热水澡再把饭吃了,回头有工夫再跟你说这事儿。”
“哎,徒弟给师父备洗澡水去!”小海山破涕为笑,泥鳅似的从师娘手里出溜到地上,颠颠儿地跑到厨房去烧水,且十分溜须地给师娘也带了一份。两口子洗掉一身晦气,换了干净衣裳,赵郎中心疼冯烟来来回回跑了一天,拦住了没让她再开火造饭,而是从隔壁茶食铺子里买回来肉包子和馄饨面,权且解决了一家三口的晚饭。因为好心办出件坏事,小学徒今天格外的怂,吃完饭主动包揽洗涮碗筷的活计不说,也没出去疯玩,而是乖乖地捧起书开始背诵。
不仅小海山怂,赵郎中也很怂。
目前为止,冯烟都没跟他提过一句瞌睡咒的事情,也没追究他这一次阳奉阴违以至落进葛迷糊的圈套,仿佛她已经忘了六个月前给出过的警告一样。但以冯烟这么个神仙脑子,她怎么可能会忘事呢?他只能猜测,她是在等自己缓过劲儿来,能受得住罚了,再一并清算。越这么吊着,赵寒泾的心里它就越发虚,一晚上坐立不安,等到快熄灯就寝的时候,他才琢磨出个章程。
不能等冯烟来追究,得自己主动跟她提,态度端正些,软乎乎讨个饶再卖个娇,说不定能多……啊呸,是少关两天小黑屋。
打定主意,小赵郎中扯松了褂子的衣襟,蹭到正擦着刀的媳妇儿身边,诚恳致歉道:“那个,今天是我不对,我以后再也不背着你和阿嫣擅自行动了,也保证以后再也不对你们用瞌睡咒,太太您大人有大量,就饶过我这一次,好不好?你要还生气的话,我们可以折腾些稍微过那么点儿火候的……”
“稍微过点儿火候的?”冯烟停了擦刀的动作,把那闪着寒光的长刃挪远些,回过头来清清冷冷地睨着赵郎中,嗓子里像是含了块冰,“把你一双手捆到炕头?把你这对儿招子给蒙住,再取一根蜡烛来点上,让你猜猜我要把它滴到你哪儿去?你还想折腾什么过火候的,来,说说看。”
“这,这有点儿太过了吧……”她这话说得虽冷,可话里头那些词儿却逗到他浑身发酥。吞了吞口水,赵郎中觉得自己后半截脊梁骨都开始热起来,不由得抱定她一只胳膊,试图掩饰自己内心的渴望,扮出一副委曲求全的样子,“其实、其实也不是不行嘛,可咱得约好了,折腾完这一回,就当是我赔过罪了,以后可不能再翻旧账,你看成不?”
而冯烟的面色冷淡依旧,声腔也十分平静,就此给出了判断:“原来你真的喜欢这个。”
“……”惨遭戳穿,小郎中蔫了。
这情况到底能不能称得上是房事不顺?
冯烟把擦好的刀收回到布鞘内,又换了新地方藏好。转过身来,见赵郎中仍蔫着,只好暗暗对阿嫣道了声“抱歉”,从妆奁里面翻出个小玩意儿,攥到手里,递到丈夫眼前,等吸引到他往这边儿看过来,再把掌心摊开。
那是个不大的圆盒子,上了几道大漆,还贴着漂亮的螺钿。赵郎中很快便认出来,那是自己三年前第一次和阿嫣结伴去府城时、狐假虎威从铺子里诓来送她的妆品之一,里面的胭脂大概早就用干净了,只剩下个漂亮盒子,被一直保存到今天。他戳了戳上头用螺钿拼成的花纹,有点儿期待地问道:“这应该不会是个空盒子吧?”
“她打算等你过生辰的时候再送你的,不过,我倒觉得今天的时机更好。”她打开盒子,把里面零零碎碎的东西倒在手心里。有一条细细的银链子,还有许多奇形怪状的小银片、小银条,竟是先前冯阿嫣不停在錾的那些。冯烟把那条银链搭到赵郎中的颈子上,十指翻飞间,很快便把链子同那些银片拼合成了一只浑然一体的长命锁。这锁并没做成花旗式样,即不仿祥云形,又没摹如意状,简简单单的一小条,就像是把没有钥匙孔的家用横锁;但锁头正面中央所嵌着的那块银片上,用小篆细细地錾了“永葆千秋”四个字儿,便显出十分精巧的心意来。
指尖轻捻着银链,冯烟伏到他耳边轻声道:“这下,你可是想跑都跑不掉了。”
且说三七堂这夫妇二人正春闺融融之时,绒蟹洲上,闻风音又饮下了一盅冷酒。白日里,他带着白蜡金那半只断手回了漕帮分堂,隐去与剑锋金的约定不提,只说这小子太过滑头,自己还需再踩几回点子,才有把握能带回白蜡金的首级。但即便他只不过是斩获了半只手,也教漕帮众人心服口服,准备了好酒好菜相慰劳,还令曼芳在一旁“服侍”贵客。
似青玉面这般的恩客,倒贴着银钱都难寻,曼芳当然喜不自胜,好好儿梳妆打扮了一回。虽说时节已至深秋,她却仍然特意换来一身半透不透的纱罗长衫,里面衬上一件合欢红的真珠钮子主腰,香肩白胜雪,凝脂洁如玉,一头乌发似鸦雏羽毛般光泽;这娼家两手捧了锡镴壶子,殷勤地替闻风音斟酒,柔情似水的一双眼儿还不时递送着秋波。
哪成想闻风音并不为美色而意动,就只冷清清伴着烛焰,一盅接一盅地吃闷酒。曼芳虽然并无良家女子那般矜持,却也不敢轻易冒犯这杀手,只好收敛了那等风月上的心思。夜色渐浓,见他多少生出些醉意,她赶忙怯生生询问道:“爷,可要妾身服侍您歇下?”
杀手慢慢转过头来看向曼芳,目光锐利如刀,就在她惶恐地以为他即将发怒之时,他却忽然开了腔:“我见你带着琵琶……你会唱曲儿么?”
“会的,会的。”曼芳连连点头,她放下锡酒壶,抱起琵琶横放到膝上,轮动拨子试出一串清越的弦音来,笑容中满是讨好的意味,“爷想听什么曲儿?妾身这便为您唱。”
“《诈言歌》,就唱《诈言歌》罢。”闻风音大概是真的有些醉了,他一只手肘支在食案上,手掌托着脑袋,以一种他清醒时绝不会有的温柔语气轻笑着问道,“会唱么?”
《诈言歌》?那是什么曲儿?她执着拨子的手僵了僵,姣好的面孔上浮现出三分疑惑七分挫败:“这……请爷恕妾身愚钝,妾身见识浅薄,从未听过这么首曲子。”
“是么,哦,也对,那本就不是中原的曲儿,你没听过也实属正常。来,我教你——明明晦夜月,薄暮落扶桑。月下冬鸿过,自南向北方。北方生佳木,赤叶白槟榔……”杀手拿起一根木筷轻敲瓷盏,和着节拍清唱了起来。他嗓音本就不赖,更兼词句的衔接与停顿恰到好处,倘若单听这曲声腔,曼芳竟不敢相信,如此悠扬歌声,竟是市井传闻与话本中那杀人不眨眼的青玉面所唱出来的。
她从头至尾听了第一遍,第二遍便能拨着琵琶为杀手伴奏,且模仿着调子与他合吟:“槟榔心内苦,其苦胜饧糖。饴食煎熬久,清凉稠丝长。君连糖丝作文锦,与我诉衷肠。”
这《诈言歌》初唱时十分俏皮活泼,末尾却陡然凄清了起来,一面道着“一世煎熬久,情凉愁思长”,一面怨恨着指望心上人做出回应还不如指望前头那些“诈言”都是真的,着实令她怀疑,那话本子里写青玉面受过情伤,并非是什么胡编乱造的噱头,而是有内幕可考的实情。等到第四遍的时候,刚唱了两句,杀手忽然便不唱了,醉眼朦胧地,半是问她,半是自问道:“你见过一个小姑娘吗,长得可清秀了,今年才十六岁。”
曼芳实在忍不住,鼓起勇气问道:“爷,坊间有个挺有名的话本,说您早年间喜欢过一位海外来的魂师,是真哒?”
闻风音愣了还没到一息,酒劲儿瞬间便醒了:“什么话本,谁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