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板轻敲书尽意,笙歌唱遍和无琴。黄昏忽有狐言语,夤夜何来雪落音。知白因持诸恶业,念强方守至柔心。死生两岸茫茫处,明月空空照子衿。——楔子
翌日清晨,冯阿嫣醒来时,一眼便见到小师兄身上多了好些圈勒痕。那些痕迹微微下陷,泛着暗红色,落在他白净纤细的腕子、脖颈之间,自然十分醒目。她把手探到枕头底下,出乎意料的是,冯烟并没有给她留任何字纸,她枕下便只要一个螺钿盒子,空的。
那只原本要等到他生辰再送的长命锁,已经明目张胆地锁在了小赵郎中的颈子上;大概是怕这东西在睡梦中绞伤到人,银链留得略短,短到垂下的部分全然没有缠绕的余地,以致于小银锁现下就横在他琵琶骨旁的凹陷处,压着一小段勒痕,倒有些说不出缘由的相衬。所以昨天在龙君渡之后,到底都发生了什么?正当她怀着疑问要起身时,她那爱睡懒觉的丈夫便照常似猫一样熟练地扒上来,迷迷糊糊嘟囔着:“还早,还早,再睡一会儿。”
不管发生了啥,人还好端端躺在她身边呐。冯郎中叹了口气,回抱住赵郎中,替他把滑落到肩下的衣襟拢好,又拨了拨小银锁。
也不好意思问他喜不喜欢。
等到天色大亮之后,赵寒泾才醒过来,却还不愿意起床,躺在被窝里,同她讲昨日发生的事情,给她看自己被绑匪放血割出来的伤口。他连带着转述了冯烟与闻风音的赌局、与剑锋金的约定,再指责过葛迷糊“骗他绑架他就算了、居然还骗走五百多两银子”的劣迹,末了且要饧着眼与她告饶道:“好阿嫣,我昨日已经领过罚了,也知道错了,你要还生气的话,那就……就再罚我一遍?”
呵,这他娘的算哪门子的罚?冯阿嫣冷笑不止,合着这些印子与葛迷糊无半分关系,都是玩儿花样玩儿出来的啊。
昨晚安寝前,冯烟顾及着他白日里遭了惊吓又挨了刀,到底没拿蜡烛来折腾人,只把他折着腿扎起来,蒙上眼睛盘弄了一回,每行一步都要细致地问过他这力道能不能受得住——照冯烟的原话说,她原先就只在审问囚犯的时候搞过类似的东西,逼人猜测的也不是“下一吻会落于何处”,而是“下一刀将要扎在哪里”,自然担忧万一手上失了轻重,会真个把人给伤到。
这就导致某位赵姓郎中非但没能吸取到应有的教训,反而从这“罚”里头尝到了甜头。
“师兄,我保证,你要是再不思悔改的话,接下来的七天,”冯阿嫣磨着牙狞笑道,“我连你一根手指头都不会碰的。”
“……诶?我怎么就不思悔改了!”小郎中再度手脚并用地扒到她身上,凑到她耳畔压低了声音,半是真情半是做戏地幽幽嗔怨道,“我可还没人老珠黄呢,百户也尚未归京,如何便要把我这糟糠元配给扫到堂下去了?”
冯阿嫣是真的拗不过他这扮相,再三保证自己不过是在口头威胁,小郎中方才收了那副孤窗凄冷的模样,免不了又被老婆促狭几句“戏路忒窄”。赵寒泾忍不住回了句“要不然我在你这儿再扮一折子的肉票,委屈阿嫣你扮个凶煞响马如何”,两口子正在炕上互相挤兑成一团,便听地外头“哐哐哐”响起拍门声,早已起床甚至喂完了驴的小海山急吼吼通报到:“师父!师娘!你们起了没!前头来了个面生的大叔,说是来拿在葛大师这儿订的蜡烛!”
赵郎中是真怕让孩子给听到,登时闭了嘴不敢再多言语半句;冯郎中瞧师兄那怂眯样子,活像是奶猫把小耳朵都抿到了脑后去,全没有方才与她抬杠时的嚣张,于是“扑哧”一声便笑了出来,浑不吝吃了这抿耳奶猫结结实实的一记白眼。
夫妇俩匆匆洗漱穿衣,捯饬妥当才往前堂去。剑锋金也不着急,就端坐在那儿吃茶,看来是已经掌握到了葛迷糊的行踪。前几次他来的时候易容成了普通样貌,这次没做掩饰,是以小海山并未认出。此人相貌十分出众不说,竟也生得一对波光潋滟的桃花眼;只是他神色太过冷厉,好似个独身五十来年的老孀妇,生生压下了这双眼本该有的风流之态。
赵寒泾上二楼去取了那对蜡烛下来,不言不语地给剑锋金验完货,再沉默着用葛大师留下来的洒金红纸扎裹好。待把纸包递过去时,赵郎中到底还是有些唏嘘地开了腔:“原来他真做过鸩羽的海中金啊?”
“嗯。”剑锋金接过纸包,诚实地点了点头,想起眼前这郎中与鸩羽的仇怨,又淡淡地补充道,“在他以前的海中金是个老魔头,抓了许多孩子做徒弟,说是徒弟,其实都是用来试药的。他偷偷学到本事杀了那老魔头之后,鸩羽注意到了他,如果他不接班,他那些幸存下来的‘师兄弟’就要被关进蛊坑去,做用来寄生虫卵的人砧。”
“我明白了,我不会迁怒他的。”昨天葛迷糊自嘲的笑还印在他脑海中,真要按斤按两论起来的话,葛大师被鸩羽害得比自己还要更惨些。起码自己还能光明正大地与其作对,但为了不累及旁人性命,葛大师就只能忍气吞声地供仇敌们差遣。他既然能体会到葛迷糊的难处,便也对这剑锋金少了几分抵触,“那,你跟他……”
与其说剑锋金并不回避这一问题,倒不如说,他是巴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对葛弥的执著到底有多深沉:“我八岁那年,亲生父母将我卖作奴仆,是他买了我、还给我脱了奴籍——那年他不过也才十八岁。他说以后我就是他徒弟了,他带我去逛庙会,给我买风车、买成块的秋梨糖,还给我转糖人儿。他却不肯让我学他拿手那些方术,而是画了本图册教我学剑法;他说那是他家里世代相传的秘籍,他说剑是君子之道,他说他的心脏了,练不得了,要我把这剑法传下去……那时候我不懂,真的不懂,可等到他出事了之后,我看见了许多从前他遮着掩着不让我看见的东西,我方才发现,鸩羽并非是什么蜜罐儿,而是地狱。”
“可离了鸩羽,我不知道哪里能寻得他的影子。”剑客捧着那对儿蜡烛,脸上无悲无喜,“可我只有一座衣冠冢,他的腿没有真的入土为安,而是被几个邪修暗中给瓜分掉了。我没能保住他的腿,他们说不过是两条残肢罢了,算不得什么遗体;他们说他年少做过老魔头的药童,那两块血肉被各种药物毒物侵蚀过,能用来祭炼出更厉害的法器,埋了就可惜了。后来,我成了剑锋金的那天,我斩断了他们的腿,用他们的血给这把剑开了刃,没人敢去收敛他们的尸体,都喂了虫子。”
这段话听得赵郎中后脊梁骨直发凉,但剑锋金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给师父报仇,寻仇的对象也是几个作恶多端的邪修,其本身并没有值得指摘之处,他只好寄希望于以后葛迷糊能拴好自家徒弟,省得剑锋金平息不了内心的怨恨,进而祸害到无辜之人。剑锋金察觉到了赵寒泾的心思,他觉得这地婴与鸩羽中人描述得很不一样,比起那些歹徒,反而是赵寒泾更有个人样子,于是乎认真保证道:“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变成他不喜欢的样子。”
对于剑锋金这句保证,赵郎中表示自己简直不能再更认同了。
毕竟自己也完全不想变成阿嫣不喜欢的样子啊。
辞别了郎中夫妇,剑锋金径直出城,到渡口搭了一艘船,往江对岸泾北县去。多亏昨日青玉面和冯郎中把白蜡金打了个半死,那平日里惯为刀俎的邪修终于体会到自作鱼肉是什么滋味儿。他原以为白蜡金的嘴肯定不怎么好撬,所以跟闻风音要了两天的时间;结果不过是为求得一点点止痛的药,都没用他怎么逼问,白蜡金便竹筒倒豆子一般招得干干净净,还痛哭流涕地哀求他,求他看在一起共事过的份上,不要把自己交到闻风音手里。剑锋金只是简单给这待斩的囚徒止了血包扎好伤口,以免他在处刑前就因为伤势过重而提前咽气,而后便把人锁在一个木箱中,埋到城郊某处地窖的萝卜堆儿里,再往漕帮递送了具体位置,便动身去逮自己的好师尊。
根据白蜡金的供词,引诱他到泾南山的那封信,是由泾北一带的探子通过暗线递给他的。剑锋金知道师尊惯会用灯下黑的手段,既然旁人都以为泾北县大概率是个幌子,那他就非要窝藏到泾北县不可;等这阵风头过去,追捕他的人走远了,再不紧不慢地从藏身地出来,跟在追捕者的屁股后头吊着,就欺负正常人都不会想到再搜索一遍刚搜过的地方。
剑锋金十分了解鸩羽如何通过暗线传递消息,所以他也完全能够不动声色地将泾北县中的暗线拔个底儿朝天。终于,在一处废弃的船坞中,他寻到了那道熟识的身影。而葛迷糊见了他便如见了猫的耗子一般,话也不说一句,慌不择路地转身便跑。
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
直觉告诉剑锋金货不对板,他原先在鸩羽时,便十分憎恶那些试图模仿师尊来接近他、讨好他的渣滓。这剑客一时间怒火攻心,干脆急追上前,自背后一剑攮透了这“葛迷糊”的胸膛!一声惨叫,剑刃实打实穿过去,他这才发觉自己鲁莽了,总要先审问一番方能物尽其用。但他正懊恼时,剑锋金忽然发现,这冒牌货竟然没有流出一滴血来。
“唰——”仿佛是泄了气的皮毬一般,“葛迷糊”的身形急剧缩小。不过瞬息,剑锋金呆滞地保持手臂向前平举的动作,而他的剑上,就只穿了片儿纸人,纸人底下还当啷着两根小树枝儿,大概是为了能变化出相似的义肢,使这障眼法看起来更逼真些。
“哎哟。”位于青蒿县城南的驿馆中,棋枰一侧,灰袍方士捂着胸口痛吟了一声,“嘶……这兔崽子,下手可真狠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