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篷怪人端坐在方案另一侧,缠满绷带的手捻着枚白子,正斟酌下几步的落子之处,见棋友面露不适,抬起头关切道:“又折了个纸替身?可需服两贴药调养一番?”
葛弥难受得伏在凭几上调息半晌,这才倒过气来。他却仍不肯直起腰身,非要虚软软瘫出一副如不胜衣的样子,半张脸埋在宽大的衣袖里,半是撒娇半是嗔怪地抱怨道:“您明知道我想求的是什么,却次次都问我用不用吃药——哪怕您给我服一丸儿自那九天仙宫上偷下来的金丹,那也不能够解得了心痛哇?”
“既然已经有人心甘情愿抱着你给你揉心口了,何必非要再拉一个我下水。”上大夫掏出一只梅子青的瓷瓶,顺着桌面推过去;见葛弥照比上次见面又清减不少,不由得头痛地叹气道,“你说说你,又不好好儿吃药,这次停了几天?”
“呃……三天?五天?人家记不清了嘛。”他心虚地赔着笑打起马虎眼来,乖乖拔开了瓷瓶上的塞子,往手心里倒出两粒儿,炒黄豆似的嚼得嘎巴作响,顺便嘴贱地评价了一下药的味道,“一如既往的难吃。”
“又不是糖。”无奈地隔着兜帽敲了敲额头,上大夫把白子搁到计算好的位置上,“前几天你拿我做挡‘剑’牌的时候,可没嫌弃过我炼的药难吃。”
二人所弈的不是围棋,而是连珠棋。虽不似围棋那般工于排兵布阵,但当黑白双方势均力敌之时,也能将棋子铺上大半枰。葛弥服了药,继续斜倚回凭几上,他眺见那白子又开始为“冲四活三”做准备,赶忙伸长了胳膊,落下一黑子来截断,插科打诨道:“啊呀,不就是两句话的事儿,甭这么小气嘛。不管怎么说,好歹我当年也是真心喜欢过你的,只不过我比较想当正房太太,妾室便算了罢,我怕我届时喝下的醋能把自己给淹死——更何况,万一那位大太太比我还爱吃醋,一天天净想着怎么来给我立规矩,那我岂不是只有乖乖挨欺负的份儿?”
上大夫拈出枚白子,托在手心里一下一下地抛着,全然是一副看戏的样子:“鄙人倒是觉得,你们满可以自行凑成一对儿,互相欺负互相立规矩呗。总之请先放过我,之后随便您二位是怎么热闹就怎么折腾,岂不美哉?”
想起那位“正房太太”的嘴脸来,葛迷糊连连摆手,十分坚定地拒绝了这一提议:“不妥不妥,这可不妥,虽说他看起来倒是够周正的,可他既不好我这口儿,我也不好他那口儿哇。”
“如此。”掩面白绢下响起意味深长的轻笑,这怪人轻轻接住了从半空落下的棋子,随意地将其填入一处毫不起眼的空缺当中,“那你看剑锋金……啊,是前任剑锋金了,他怎么样,你好这口么?”
“……”那缺口一填,棋枰上顿时有五颗白子连成一线,葛弥从凭几上坐直了身,呆滞半息,看看棋盘,再看看对面,悲愤地控诉起棋友这一行为来,“说的好,可他是我徒弟,我总不能叫徒弟给睡了罢?而且你又是这套!再来一盘,快快快再来一盘,我不信下盘我还能栽到这儿!”
上大夫专擅钻研人的七情六欲,自然看出葛弥这是在借题发挥,他在通过扩大输棋所带来的恼怒以掩饰,掩饰他此刻内心的惶惑与纠结。拾起棋盘上的白子,一枚一枚捡回到小竹篓里,老魂师试图开导自己正天人交战着的老友:“鸩羽先前的那个什么海中金可早就死了,我这朋友不过是个香烛铺子的店主罢了——如今你已不是六年前的你,他亦并非六年前的他,又有什么好顾及的,顾及你吃不消他的年富力强么?”
灰袍方士被这一句“年富力强”给惊个仰倒,结结巴巴地试图说服对方,自己跟剑锋金之间真的不可能再有什么:“他先前是中意过香烛铺店主来着,可这会儿他都知道了这店主是熟人扮了骗他的,耍猴儿似的看他出了那么多洋相,说不定恼羞成怒,一剑攮死我的心都有了。我不躲,等着人家打上门来?咱可还没活够呢。”
捡净了棋枰上的白子,上大夫又把余下的黑子们划拉划拉聚成了一堆儿:“那你就这么打算一直躲下去?躲一辈子?”
“不然呢?除非他真能把咱所有的纸替身都‘杀’了。”葛弥继续嘴硬,但他其实心里边很清楚,一直躲下去并不是个办法,躲一辈子更不太可能;他倒是可以央求老朋友让他住进虚境里面“养老”,没有“路引”的话,剑锋金这辈子都别想寻到能通往虚境的路;可如今的自己既没有重伤到只能卧床休养的程度,也放弃了先前想要同老友更进一步的心思,真住进人老巢的话,又算是怎么回事儿?
不妥,不妥。
“能躲一天算一天呗。”主动找剑锋金把话说开,他怕那兔崽子这会儿对他还存着什么非分之想,那岂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可完全指望上大夫,他又觉得自己以后须得守好友人之间的界限,可不能搞得暧昧不清。进退两难,葛弥自暴自弃地趴倒在那堆儿黑子上,把脸埋进自己手肘处的衣料里,却还要继续自欺欺人地将剑锋金的行为解释成寻仇,“其实我也门儿清,虽说他是没在我手里学过方术吧,但他知道纸替身是靠施术之人注入自己的灵息与精血方可活动的。此术法被破时,不仅有反噬,因容器损毁而逸散的灵息不能收回,也会令施术之人变得虚弱……总而言之,假如他非要把我揪出来、非要报此欺瞒之仇不可,必定会先去将我那些个纸替身逐一废掉,那我怎么也得躺个七八天都起不来罢?别说逃跑了,翻个身都费劲儿,好捉得很。”
“嗯,然后他就能把你锁在个小黑屋里头,拿他那柄天生的宝剑攮你个几百下几千下的,等你哭着哀求说‘不要了’之时,他再——不对,是你的话,大概会一边噙着眼泪一边怒骂他这个‘欺师灭祖天打雷劈’的小兔崽子,结果被一下攮得狠了,后半句仓促断在一声痛却酥麻的惊呼当中……”尽管已有白绢遮住面庞,但上大夫还是抬起右手,以宽大的黑绉衣袖虚掩了口鼻之处,“诶嘿嘿”地狞笑了起来。
他本来觉得自己已经成功岔开那话题了,结果又被上大夫给岔了回来,还讲得有板有眼的,葛弥意识到自己居然忍不住顺着肖想了下去,想得脸上都开始微微发热,顿时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没甚底气的反驳就显得太心虚了,可不反驳的话又像是默认,他只好板着脸,作一副西席先生的严厉状:“老实交代,你到底读过多少有悖圣人之言的闲书。”
“不多,一点点,一点点。”老魂师讪讪地伸出了自己缠满绷带的手,拇指同食指捻出了个“一点点”的手势。
“朽木不可雕,不可雕!麻溜儿滚回村里种高粱米去吧。”葛夫子呸呸两口,活灵活现地挤着眉弄着眼,仿着那五十岁都还是个老秀才的腐儒腔调呵斥道,“甭说秀才了,你连个童生都考不上!”
半息沉寂过后,两个岁数加在一块儿都已经过了耳顺之年的狼朋狈友对视一眼,皆拍案大笑不止,经久方歇。
而在位于泽化坊的三七堂中,送走了来取蜡烛的剑锋金,冯阿嫣正在履行前日的约定,一边写这关于葛弥事件要往上呈递的奏报,一边陪师兄一起细读尘先生的日记。除却一些或有趣或烦恼的日常琐事、修行中所见到的各地风俗之外,日记中还记录了许多魏尘对于身边的人观察感想,甚至包括从这妹妹的视角来描述的两位兄长之间的关系,其用词直白简明,看得赵郎中都开始不好意思起来。
尤其是还有个冯郎中,不专心写公文,还要促狭地在一旁煽阴风点鬼火:“你看,双方都是第一次的话,不顺利其实是很正常的事情嘛,没什么好在意的,起码咱们两个第二天都起来了,对吧?”
一直对圆房当夜自己的表现耿耿于怀的赵郎中:“……”
他看了看日记中“表兄惫不能起,嘱余制丹以疗,因往后山汲寒潭水,误撞阿兄暗濯茵褥于林涧中,其斑斑血迹,清溪为之染透。阿兄见余呆滞道旁,捧褥便走,竟遗砧杵于岸石……余不得再忍,遂搜拣阁中藏书,凡涉少阳老阳之道,尽数摘录以呈,此二人始知行前需用脂膏……”等字句,再看看似笑非笑盯着他的师妹,默默把这页翻过去。虽然他是有点儿想试试“惫不能起”是何等地步,但“斑斑血迹”什么的,他就不怎么可以了。
更何况,阿嫣是不会同意他肖想这种不够节制的事情的。
不过,尽管师父年少之时和他道侣都憨得令尘师叔无奈,可感情也是真的很好,后面居然关系恶化成那般模样,着实令人唏嘘。赵郎中叹一回气,继续往下翻。连带着把那些朱笔标记的篇目重读了一遍,他仍有些怅然,便顺着一页一页漫无目的翻看下去;但正因如此,赵寒泾陡然发现,在日期最晚的那一册后面。其实并非全部都是空白之页。
倒数第二页上,别无它文,仅在靠近书脊之处,用朱笔歪歪扭扭写了两个小字——纸雀。
他忙喊阿嫣来看,而那匣子里面的确还存着一只银箔纸折成的雀鸟;于是夫妇俩一起从五斗橱里取出匣子,单拿出那只纸雀后便原样封存了回去。赵郎中十分紧张,生怕自己一个哆嗦便把东西弄坏了,死活不敢上手;便由冯阿嫣一点儿一点儿摸索着,将那银箔纸雀拆开成一张纸片。
纸片中字迹端正且清晰地写着一句话。
——“妖王非为云桥兄所诛,实乃自戕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