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两口子细琢磨透这句话的意思,前头便陆续来了两拨人拜访,只能暂且放下纸雀之事。第一拨是程府的管事,说他们家孙少爷秋闱放榜在第四名,昨日刚吃罢鹿鸣宴从府城回来,程老太爷看了黄历挑了日子,预备在九月廿一那天摆酒庆贺一番,特来将请帖奉上,请二位先生一定赏光云云,场面话说得十分好听。赵郎中对程家的观感尚可,见师妹亦并不反对,便接了帖子,承诺当日一定到场。
程府管事前脚刚刚告辞,第二拨访客后脚便到——不是旁人,居然是小海山的生父肖秀才。肖秀才头一次没穿从前洗得发白的衣裳,而是换了件簇新的夹棉褶袍,足下还踏着双皂靴。他把来意一说,夫妇二人方知道这会儿可不能再叫他“秀才”,该是得称他作肖举人了。原来此次秋闱前,左平郡刚刚换了位新学政,他从前因为“所制文章不讨学官喜欢”而屡试不中,又不肯因此改换腔调,日子紧巴巴过到现在,今年可算是熬出头来,不前不后取了个中间儿的名次。
如今中了举,即便肖举人不参加春闱,也能于地方候补个末班小官,远非从前做秀才之时可比。虽说他一路行来已见惯了儒林冷暖,考这一场只为证明自己确有才学,再无出仕的打算,但今后他家境总归能因功名而改善,再不需要将亲儿子舍出去做学徒来缓解窘迫了。
赵郎中与冯郎中恭喜过他一回,又将小海山喊过来,同他讲清了这件事。知道亲爹中了举,小海山挺高兴,却不太想走:他这个年纪已经明白很多事情了,他知道尽管生父因为愧疚一直对自己很好,但中间儿的孩子永远不可能有长子和幼子那般得宠的。师父师娘就只有他这么一个孩子,每天都绕着他一个人转,就算以后会生了小师弟小师妹出来,那时候他也已经是可以顶门立户的大孩子了,是可以同其他人家里的长子一样很受倚重的。
肖家坝的“家”里有一个懂事聪明的大哥、一个年幼可爱的小弟,却没有师娘烧的饭菜可口,也没有县城里这么多玩得好的朋友;更何况,小仙女儿一样的可爱师妹也还没见着影儿呢!小海山背着手咬了半天嘴唇,总算想到了一个能留下来的理由:“可是,之前因为我轻易相信了葛大师,被骗走的五百二十八两三钱银子,我还没还清呢……”
“银子的事儿不用你愁,葛大师出远门之前,将主顾在他那儿订的那些蜡烛、棺椁都留了下来,且列了份清单,托我代为交货。我跟你师娘早上的时候已经清点过了,倘若所有的尾款一并结清,刚好是五百二十八两三钱银子。”虽然偶尔会嫌弃小海山烦,但好歹相处了三年,赵寒泾还是有点儿舍不得这孩子,不忍心他离开之后还有为了葛迷糊的恶劣行径而自责,于是难得一次温言安慰道,“他就是非要耍个花样,吓我们一吓,搞得我们虚惊一场罢了。”
“没事便好,没事便好。”肖举人原本还想细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实在不行他用举人的名头做担保、现去借点钱把亏空补清也可以,一听赵郎中这么说了,他也听说过泽化坊里有这么个爱捉弄人的街坊,顿时放下心来,“这三年来,犬子承蒙两位先生照顾,内子也时常念着两位的好。日后我们两家便继续照亲戚走动即可,还请二位别因着肖某多担了这么个虚名而与我家生分,那肖某可真要十分羞愧了。”
小海山挣扎失败,只好收拾行李跟着亲爹回家。自从师父师娘成亲、师娘搬进师父那屋之后,偌大一个厢房便全归他自己使用了。窗户上贴着他用糖和甜丫换来的红窗花,习字的字帖和要背的医书铺开满桌,床头瓷罐里是半罐糖渍的各色果脯;他平时攒零花钱买下来的小刀枪小画册、跟坊间孩子们出去玩时糊的“屁帘儿”风筝削的枣木弹弓,甚至于三年了穿小了的旧衣服,早满满当当塞了两个柜子。
他原本以为自己能永远住在师父师娘家的,于是就像是即将过冬的小动物一样,这叼来一粒麦子那儿衔来一片树叶,把“自己的房间”絮成了天下最最好的一个窝。
幸好肖举人本就是雇了辆车来的,倒也不担心搬运的问题。就在大人们帮忙收拾行李的时候,小学徒得了准许,跑去跟巷子里所有玩得好的小伙伴告了别,还把半罐子蜜饯送给了甜丫。临走前,他恋恋不舍抱定了师父的腿,哭得赵郎中都狠不下心来撵他走,只好许诺把厢房留给他,逢年过节的可以过来串门住几天,小海山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跟着亲爹离开了。
庭院里少了个皮猴儿,顿时显得冷清不少。赵寒泾从前一个人住在这儿那一年里,从未觉得这院子空落过,可这三年体会过什么叫热闹之后,再让他独居,他反而不适应了。冯阿嫣见小师兄郁郁不乐,仿佛一脸“刚送了闺女出嫁”的模样,便提议道:“等明年开春了,有小猫崽儿的时候,咱去聘一匹好猫回来,养在院子里头,那不就热闹了么。”
提起猫,赵郎中顿时有了些精神:“这么说的话,我想要个白爪子的小黑猫,乌云踏雪如何?乌油油一条小黑猫,除了爪子是白的,其他地方半根杂毛都没有!哎呀,想想就觉得妙,可惜那种花色似乎不太好找……”
“慢慢遇,不着急,要养就得养一匹合心意的才好。”她一边宽慰他,一边盘算着该怎么托人去寻来只顶好的乌云踏雪。
只要能哄小师兄开心,别说一匹乌云踏雪,就是他想要大食国生的鸳鸯眼大白猫,只要肯把银子花到位,什么少见的好猫寻不来?
两口子一边清扫着收拾行李带出来的灰尘,一边分配着原先属于小海山的那些家务事,连带着还商量起等日后有猫了该怎么养,便又听见前堂有人在“空空空”地敲铺门。放下扫帚抹布迎出去一看,来者竟然是个驿站里面负责递送公文的小吏,这小吏拿了一封带火漆的信,并称这是从中山郡的中山郡王府寄送来的,指明了要寄给三七堂馆主赵先生。这次没用得着师妹提醒,赵寒泾便主动取了些“车马费”慰劳信使,把人客客气气地送走后,有些疑惑地翻出把拆信用的小刀,捏着信封的边沿蹭到阿嫣身边。
中山郡王府为什么要给他寄信?
看小郎中一脸警惕,仿佛信封里藏着什么暗器或者毒粉之类的陷阱,冯阿嫣接过他递来的信封,仔细检查了一下,告诉他没有问题,小郎中这才小心翼翼划开扣着郡王府印鉴的火漆。寄信的流程本身是没问题的,国朝对宗室的管控颇为严格,只要爵位在国公之上,其本人的往来信件便必须由驿站传递,不得私下寄送。可如果其另一位郡王、甚至说亲王寄信过来,她和小师兄都不会如此紧张,偏偏是这中山郡王,情况便有些微妙起来。
只因那中山郡王本是赵王世子,在赵王发动宫变失败后遭到株连,一度曾被贬为庶人,差点儿就同赵王一起押上了刑场。当时废世子不过刚十岁,在牢狱中囚系近两栽,才因靖纯皇后升遐三周年、今上大赦天下为亡妻祈福而出狱,恢复了宗亲身份、降等册封成郡王,以彰显官家对子侄的宽厚。
在朝中看来,似乎是因为年少时于牢狱中饱受惊吓、害怕被寻到由头再度获罪,中山郡王不仅严格遵照着各种规章制度,分毫不肯逾矩,连食邑内的公务都不愿打理,统统交给了由今上授意宗正院调拨来的王府属官,年未弱冠便开始烧丹求道,终日因服食“仙酩”而醉眼朦胧,是最最无害的一等米虫。
但这位郡王当真如此简单么?
未必。
赵郎中已经拆开了信,从落款上来看像是郡王亲笔所书,措辞还算正常,字迹也工整,不像是个酒懵子能写出来的;这封信的大致意思是王府太妃沉疴难愈,府中良医均无办法,听说三七堂的赵先生颇擅仙家医术,望先生能拨冗前来,以全一片孝心。
听阿嫣讲解过中山郡王的来历后,小郎中越发觉得这中山郡去不得。烧丹求道,便少不得与方士相交游,难保中山郡王会不会藉此同鸩羽间有所来往。左右他也不怕得罪这么个拘在深庭院里闲散郡王,谁知道那张米虫的皮底下藏着什么祸害?
“怕就怕此事并未你我所能够定夺,还需向上请示过,听上面的意思。”冯阿嫣叹气,“如果可以,我也特别不想到中山郡去,中山郡王府现在的太妃并非郡王生母,而是他幸存下来的某位庶母。这位殿下可是当年的嫡妃小冯氏所出,什么一片孝心,不过是说得好听罢了。倘若上面非要咱们俩到中山郡去探查,估计我得认真乔装一番,才敢到人家府上去。不过从另一方面来想,去中山郡倒也有个好处:好处就是中山郡王推崇仙道,以致于在当地游历的方士非常多,鸩羽总不愿意惊动到这些好热闹的闲人来多管闲事,对你出手的次数的便将大幅减少。”
“……”怎么又是冯氏。
看来阿嫣是真的同这些人有什么不想要的渊源在,所以才会觉得这么尴尬吧?小郎中更坚定了对这份邀请的排斥,而且左平郡差不多已经要入冬了,中山还要往北去,只会更冷,这时节出远门,总不如抱着暖炉和阿嫣一起窝在家里来得舒坦。
然而,冯阿嫣的顾虑一语成谶。
在二人到程府赴宴那天,程老爷子传达了自上面布下的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