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朝天阙 · 一)
衡巷生2019-11-20 13:353,424

  金盏冰泉困作囚,江河远眺恨不休。前尘无意成因果,稚子何辜负怨仇。触目疮痍身已死,惊心光怪壳虽留。钟鸣鼎败随君便,我但朝天索自由。——楔子

  自坡顶下山的确有一条宽大官道,可赵寒泾从前没走过这条路,也没带舆图,不知道走哪边才通往西京。他怕自己走错了方向撞回中山城去,只好蹲在道边,等待询问过路的人。

  如果遇到顺风车就更妙了。

  幸好他身上还有些钱,长得也不像什么坏人,天亮后很快便搭上了商人返回西京的车队。一打听,这十几辆板车居然都隶属于京畿闻名的糖食铺子酣久斋,八月初崔师兄托人捎带回来的月饼便是这家的招牌点心。

  领队在听说他是进京寻人的方外修士后,将赵寒泾请到了队中唯一的一辆牛车里,又请他试吃了琼霜豆腐、梅子羹和牛乳羹。小郎中因黄鼠狼而郁卒的情绪多少好转了一些,满心期待着十日后在枕闲书局和阿嫣的碰面。

  原来中山郡虽然多山,却地处东海峡湾,冬季时沿海几县能捕捞到某种藻类,经当地渔民熬煮、晾晒、研磨,便能得到一类名为“海蒟蒻”的食材。其中最纯净的上品又被称作“琼霜”,细如精盐,能过目数最大的粉筛,以往只作为特产上贡于天子,并无旁人问津。是大兴分号的掌柜发现,海蒟蒻除了如渔民般加水制成“海豆腐”炖煮外,还可以和砂糖一起添加到真正的豆浆里,比卤水或石膏点成的豆腐更细滑浓郁,可以直接当做甜点食用,这才有了这趟到中山郡沿海订购琼霜的车队。

  不止豆浆,加入酸梅汤和牛乳当中,凝固后也格外的有风味。掌柜的还在梅子羹里添了脆腌青梅的果肉、在牛乳羹上撒了覆盆子与桑葚干研成的果粉,饶是赵郎中有抗拒和陌生人多说话的毛病,也忍不住反复赞赏这些点心的滋味儿和口感,并礼貌地开始询问售价。

  阿嫣肯定会喜欢这种清清爽爽的小点心,就算自己现在买不起织金通袖的漂亮衣裳,买新奇吃食送阿嫣也可以啊。

  领队有些抱歉地回复道:“这几样琼霜点心尚未对外贩售,价格还没能确定下来。”

  “因为琼霜之前主要作为贡品,总号那边打算做成只面向勋贵、官员和富户的高档点心;但掌柜与柳某都觉得,既然食材本身并没有那么珍稀,做法简单,只胜在式样新奇,那么高门大户的热情便维持不了多久。”大概是觉得赵寒泾年纪相仿,也很投自己的脾气,是个值得结交之人,这书生打扮的领队多解释了几句,“而且其他铺子也很快就会开始跟风做出相似的点心,会用更低廉的价格招揽更多食客。所以过分提价不如薄利多销更利于酣久斋的口碑,与其之后被动,不如一开始就断掉同行压价的路……总之,您不必担心价格问题。”

  顺着话头一琢磨,这位领队讲得的确在理,头头是道的,连个喯儿都不打,赵郎中不禁心生羡慕:“柳先生于商业有如此高见,想来掌柜很看重您吧。”

  “话虽如此,”领队明快的面色有些暗淡起来,“可惜掌柜只收留柳某到明年春闱结束,届时无论考中与否,都得收拾东西搬出去。”

  明年春闱……所以说,商队的领队其实是个举人?赵寒泾愈发敬仰:“诶?原来该称呼您柳孝廉,年轻有为啊。”

  虽说见过程薪那等神童,但像小海山亲爹那种三四十岁方中了举的才是常态,似这般二十出头便能参加春闱已经很厉害了。比起那些只会死读书的酸腐,柳先生善于谋划,也不轻视商贾,如果能顺利出仕,说不定可以做出一番事业来。

  柳因苦笑道:“这句‘年轻有为’,柳某便觍颜收下了。可惜赵仙长如此赞赏于我,掌柜却总嫌弃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若非今次从总号带到西京的老伙计皆与掌柜意见相左,柳某也不会侥幸做得成领队。”

  赵郎中不由得问道:“您这么有本事,却又不被看重,那为何还要帮大兴分号的掌柜做事?”

  “不怕您笑话,不流岭官道两面夹着高山,又是风雪天里,本不该贸然停车,万一您是山匪的诱饵,那麻烦可就大了。”回忆起旧事,柳因面孔上的笑容渐渐舒缓了些,苦涩中多了几分庆幸,“一年前,掌柜也是在同样的风雪之日里,救回了同样很可疑的我,如果没有掌柜,恐怕柳某早就因受伤失血或是天气寒冷死在山里,又谈何如今的‘年少有为’?哎?后面伙计在喊我,我得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先失陪了。”

  领队被伙计叫走后,赵寒泾独自坐在牛车宽敞而温暖的车厢里,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的样子。比起马和驴,牛的确能拉体积更大的车厢,但速度远不及前两种牲口;而眼前这座车厢中虽也放置着数盒包裹精致的货物,但大部分空间都是用以起居的……条案旁边的小架子上放着一摞历代春闱中名作的选集,砚台固定在桌面的凹槽里,镇纸下压着半页没写完的习作,都是只有领队这样的读书人才会有的东西。

  即便是被郡王府的富贵给洗了一遍眼睛,于赵郎中看来,这车厢里的种种陈设也算是用尽心思了。假如这些都是柳因自己准备的,他理应在酣久斋中很有地位才是;假如这些是大兴分号的掌柜安排的,那柳因为何要说掌柜的不看重他?

  奇怪。

  尽管在阿嫣的熏陶下,他对周边不合理的东西日渐敏锐起来,但小郎中依然想不通柳因那份不似作为的怨念是从何而来。如果阿嫣也在这儿的话,一定能解答这个问题吧,但赵郎中所没能想到的是,他此刻浮现于神色中的落魄,与领队倒是如出一辙。

  他心中存了疑惑,便也不似最初那诚恳相待,说话行事都保留了三分。七日后的傍晚,车队甫一通过城门,赵寒泾便婉辞了柳因邀他去酣久斋歇息一晚的提议,交付了约定好的费用,跳下车去寻枕闲书局的所在。玉帽花还在他怀里揣着,凭着这个信物大概可以在枕闲书局住两天,只要能风平浪静住到约定之日,见到了阿嫣,就不用再担心别的变故了。

  好几天没见,想来阿嫣一定也在思念他,俗话说小别胜新婚,而且阿嫣自己也讲过,等回家了不许中途讨饶……大兴城是她长大的地方,应当也算是“家”的吧?

  等过明日就可以了,等过明日,等后天早晨……嘶,在路上颠簸了这么久,得先央求书局的前辈借些热水好好梳洗整洁才是,最好有条件泡个澡,怎么能灰头土脸地便和她见面。

  明明已经认识了三年,成亲也有五个月了,一颗心却像刚和小娘子开始相好的毛头小伙般安定不下来。赵郎中搅着碗里的羊肉汤面,一边暗自笑话自己不稳重,一边又觉得西京的食肆也不过如此,面不如阿嫣揉出来的劲道,底汤也不如阿嫣吊出来的鲜,又忍不住开始唉声叹气。

  就算见面了,他原先的计划大概率也会泡汤。

  为了打听枕闲书局的确切位置,他咬着牙在路边的食肆里点了汤面,那老板娘虽然回答了他的问题,却也数落他仪表堂堂看起来出身不俗的样子怎么如此吝啬数落了半天。西京繁华归繁华,物价着实比小县城偏高,一碗羊肉面,隔壁六婶子卖九文钱,四方街芹大姐那儿也只是贵了一个大子儿而已;可西京的食肆里便要二十文,这还是小坊区的小店,若是那等大门面的酒楼,菜价岂不是得论银子来算。

  难不成,真的要靠阿嫣来养他了嘛。

  正惆怅间,便听得店门外响起一阵骚动,随后便见两个粗莽汉子摔进了食肆里,正好砸到他那桌上。小郎中抱着大碗“嗖”一下蹿到柜台底下,在老板娘的尖叫中唏哩呼噜往嘴里塞剩下那十文钱的面条——他有预感,不赶紧把面吃完,这十文钱怕是要打水漂。

  果然,铁哨声锐利地划破空气,数十名捕快拿着三叉铁尺冲进来,把斗殴的无赖们都制服在了食肆里。赵寒泾放下连汤也喝光了的面碗,抱着脑袋乖乖地蹲在一旁,任由捕快们把店里所有人、包括他自己也带走调查。

  这些无赖大概是衙门的常客,和差役们都嬉皮笑脸的,说什么调查也就是走个过场的事儿。而且老板娘也能作证,自己一直在吃面,根本和那些无赖没关系,与其浪费时间同捕快争执然后被反复盘问,不如陪着随便转一圈来得快。赵郎中原本打定了算盘,安安静静擎等着过场走完自己被放出去,结果一直等到半夜,才有人打开了牢门的锁。

  来人看起来似是司律县尉,却没有释放他,而是令左右用暗红色的绳子把他五花大绑了起来。

  赵郎中觉得这绳子好像哪里不太对劲,未等挣扎,便听县尉问道:“籍贯?”

  “左平郡泾江府青蒿县。”糟糕,灵息被绳子给封住了。

  “左平郡?缘何于此时进京?”

  “内子到京城探亲,小人和内子约定好,来接她回去。”认出这和黄鼠狼用的是同一种绳子,赵寒泾直觉不妙,不由得急急辩解道,“小人当时就只是在食肆里吃面而已,并未参与到斗殴之中,更不认识那些无赖,店家可以为小人作证,还请官长明察。”

  “本尉知道你没有参与斗殴,”县尉冷笑一声,亲自薅着他往外走,“因为自你用医牒进城的那一刻起,我等便盯上你了——不过,赵郎中,本尉也很好奇,汝不过外郡小县之民,如何便开罪到了二相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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