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出于威慑的目的，在挟持赵寒泾进入地宫后，左垣先带着他四处转悠了一圈：银库、锻造间、盾甲间、火药间、铳炮间……中山郡王府地下所藏着的钱粮兵器，足可以装备十万大军。
“先生见到了吧，向食邑中的平民加税，委实不如谋夺那些要员名士们所赚来的银钱多。朝廷没有能让他们心甘情愿拿钱的办法，但孤有，所以最后的赢家也会是孤。”等到了所谓的备炊间，中山郡王一步跨过三层台阶，登上铺着地板与丝毯的木台，将赵寒泾放到方几一旁的织锦垫子上，半跪在他身侧，“我将许先生以国师之位，请先生择木而栖，如何？”
“不如何。”赵郎中断然拒绝，并偏过头去，警惕打量着房间中的布置。
这备炊间不像什么准备炊具菜蔬之地，反而明显就是关押、审讯囚犯的刑房。大厅两侧与对面皆用铁栅栏分隔成三面囚室，台下十几丈远的地方立有十尊合抱粗的柱子，每尊都于半人高处三面嵌着棱角朝上的铸铁横杆，又自柱顶垂下来许多锁链，旁边的架子上也摆了许多式样的刀具，直看得他毛骨悚然。
这他娘的是在这儿分切人肉的那个“备炊”吧？
“先生何必现在便回答？大可考虑考虑再说。”笑意慢慢减淡，左垣起身坐到方几另一侧，语气冰冷地命令道，“典膳。”
“喏。”江典膳拍了拍手，成群的健壮仆妇们应声而入，自囚室中拖出几十个衣裙单薄的少女，强迫她们在台下跪成一排。这些小娘均被反绑了双手，只在抱腹外掩着单裙，光洁的脊背和双足因寒冷而变得发青；绳索深深陷进那些纤细手臂的肌肤内，细绳将竹枚勒紧于齿间，少女们瑟瑟发抖，仅敢发出呜咽的啜泣声。
另有宫娥数人送上热茶与点心，中山郡王盘膝而坐，摆出两只茶盏，为自己和赵寒泾分别斟了一盏茶：“先生应当知道何为株连罢？这些小羊羔都是因玛瑙出逃而牵连到的，可怜，什么都不知道便不得不死。孤当年，一样什么都不知道，稀里糊涂便被仪鸾司的缇骑给带到了大兴城——捷报要用缇骑通传，抄家也要用缇骑抓人，仪鸾司的差事不清闲啊，想来梅百户平日里也很忙吧？能顾得上照顾先生么？”
见对方终于露出真面目，赵寒泾索性跟着破罐子破摔：“你知道的都是些什么，这我早就清楚。”
“嗯，想来也是。不过先生大可放心，孤不会对梅百户出手，也可以捎带着放过玛瑙。毕竟，百户也算是孤的堂舅舅嘛，孤之前便曾想过，到底是何等玉树，才能令舅舅大人肯扮作裙钗相陪？果真是霞姿斐然。”
“……”这倒是赵寒泾完全没能料到的，怎么，黄鼠狼不知道阿嫣本来就是女子？虽说阿嫣所修习的武功能令她从气息上如男子一般，但黄鼠狼不是放了个镜子听墙角嘛，怎么会……娘的。
问题就在于，那个镜子听到的墙角，两次都用了脂膏……
见赵寒泾颜色大变，左垣却理解成了另一个意思：“先生是觉得被孤冒犯到了么？身为长辈被晚辈夸赞容貌，的确有损颜面，您最好习惯一下，以后怕是会有更多冒犯之处。”
“赵某已经拒绝过了，你觉得会有以后？”
左垣神色一滞，就在赵郎中以为自己大概要挨揍了的时候，那等伪装出的笑意渐渐暴露出狰狞本相：“孤记得，按照府中的规矩，这些罪奴应于明日当众处决。”
“喏。”江典膳微微躬身，便走下高台，指挥着仆妇们解开绳索，在赵寒泾的怒骂声中把待诛的罪奴们三个一组地铐到了铜柱上。一圈绳索勒紧三段腰肢，镣铐锁住手腕高高吊在头顶；相邻两人的左右脚也被捆缚在一处，且挂上了沙袋。别说挣扎，连呼吸也在四肢过分抻直的状态下变得艰难起来，沙袋的重量都压在横杆的棱角上，再加上被宣告将死于明日，那些面孔都惨白得发青。
“殿下，”女官为难地回禀道，“已枷好三十匹，余下一匹如何处置，请您示下。”
郡王起身踱下台阶，锵的一声拔出了佩刀：“也罢，不真的见见血，恐怕赵先生以为孤在开玩笑。”
“等一下！我们可以再商量，可以再商量的！”瞪圆了双眼，赵郎中挣扎着嘶喊道，“你先放了她们，我会好好考虑！”
“斡旋之辞。”利刃于手中高高扬起，言辞却比那利刃带着更浓重的杀气，“但凡您再多说半个字，孤现在就把那三十人也一并斩杀。死一个，或者死三十一个，先生不会不识数罢。”
赵寒泾被气得说不出话，只想抄起方几砸死这杀千刀的恶棍。可惜他此刻自身难保，处境并不那些少女好到哪儿去，一声惨叫过后，这晕血的郎中便头晕目眩地软了手脚，心跳得像是要从腔子里挣出喉咙，胃中也阵阵翻滚，险些没直接吐出来。
快十年过去了，他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旁人在自己面前被杀掉，什么都办不到。
“孤差点儿便忘了，先生见不得血的。”左垣丢开染血的佩刀，体贴地把人抱进自己怀里，一边轻揉着那擂鼓似的心口，一边低下头轻吻他的面颊，柔声低语道，“只要您听话，孤保证再也不当着您的面杀人……孤知道先生易发劳热，早晨要歇过辰时三刻再起，平时须注意保暖；也知道先生喜欢吃新鲜鱼虾，比起牛羊更偏爱禽类，喜还用红花椒和芫荽调味儿，讨厌腌腊和味道过于清淡的吃食——我都知道的，由我来照顾您，不会比梅百户差。”
“你比不上，”他喘着气，一字一顿地笃定道，“梅百户把人命看作人命，而你把人命视为草芥，左垣，你根本比不上。”
“先生身为地婴，居然这么珍惜人命，可真是个笑话。”在赵寒泾惊诧的目光当中，左垣敛尽狰狞，重新变回那个悠哉的闲散郡王，“一夜的时间，请先生仔细考虑。明日辰时三刻孤再来，倘若先生同意了，这些小娘便将作为侍奉未来国师的使女活下去；但先生若还是负隅顽抗，那孤只能处决她们，聊以劝谏。您放心，无论如何，孤都还是会以礼敬爱于您，慢慢儿等您回心转意……只堪怜此三十条人命，是幸遇赦免还是惨遭极刑，可全部都系于先生一言呐。”
左垣胸有成竹地带着江典膳离开了，留下那些仆妇在此看守。
而赵寒泾只能胃疼得弓着身子蜷缩成一团。
他忍着不适望向地面残存的血迹，耳畔不停地回响着那一声惨叫。
可笑的不是珍惜人命的地婴，而是受制于人无能为力的地婴，是什么都做不到的地婴。
不知过了多久，看守们忽然一个接一个地昏睡了过去。严妆盛服的狐尾妖女骤然出现于赵郎中面前，玉手只轻轻一挥，捆在他身上的法宝便断为数截：“幸好你随身带了信物，不然我很难找到这里。”
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便被守晏拎着领子给薅出了地宫，速度快到睁不开眼，呼啸的风声更是震得内耳嗡嗡作响，等到双脚重新落到地面，他已被带到了城外的荒岭上。“主公，人带到了。”顺着守晏行礼的方向看去，赵郎中不禁讶然。
是尘师叔。
笙园似是猜中他在忧虑什么，一开口便宽慰道：“不必担心那些孩子，会有人负责处理。给，你的剑。”
赵寒泾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推辞道：“可知白原本是师叔的剑，我不过代为保存而已，如今正该物归原主。”
“原主什么原主，早二十年前小生便配不上它了。”笙园把桃木剑硬塞到师侄怀里，“你就收下罢，还能让守黑跟它做个伴儿。”
“守黑？”满坡积雪将山岭映得亮如拂晓，他抱着桃木剑，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师叔往雪坡上爬。
“啊，陛下应该还没同你二人说过，小生继承了先父的佩刀，其名曰守黑，是数百年前某位东瀛名匠以试炼池之水锻造而出的横刀。小生嫌弃它太凶，以家中收藏的一块雷击桃木雕刻出知白，与守黑凑了个对儿。后来守黑折断了，小生自忖再无归乡之日，便将它送给当时尚为潜蛟的陛下，陛下嗣位后，用守黑的残片重新锻了一柄雁翎刀，四道血槽的雁翎刀。”
四道血槽……“就是阿嫣的那柄刀？”
“不错，现在想想，你合了知白的眼缘，梅百户合了守黑的眼缘，这恐怕便是天意吧？表兄留给我的遗书里，提及他为救我而捡回来的徒弟能唤醒知白，也称这是天意。《漫行录》能于你手里存续，我们都很放心。”
见师侄面露疑惑，笙园提示道：“天命高邈，竭毕生以求其极；路漫且长，当弘毅而谨行之——写在扉页上的。”
这四句他记得！就写在师父手札的扉页上！
“当年表兄说这话的时候，也曾是少年人啊……吾辈也皆曾有过少年之时。”翻过山巅，少女停住脚步，搂紧了人偶喟叹道，“岭上的寒椿，都开了。”
他展目四望，但见雪岭另一侧的山坡上开满了朱红色的山茶。
“我与守晏还有一个结果要等，只能送你到这里啦。从此处下山便是通往西京的官道，大侄子，后会有期。”
咔哒一声，赵郎中慌忙低头查看，原来是知白自己弹出了剑鞘；可等他再抬头时，尘师叔与守晏的身影已杳然无踪。
赵寒泾并不知道，此刻的郡王府中已然乱成了一锅粥。左垣刚离开泰园地宫便有宫娥慌张拜见，听罢宫娥所奏报之事，方才的小胜都被他抛到脑后，这郡王全不顾宗室的体面，慌慌张张地跑到萱慈堂，焦急高呼：“阿娘！阿娘！”
萱草枯败的庭院里，晁太妃提剑驻足于细雪飘扬的天幕之下，看待左垣的目光中再无混沌与慈爱：“原来，我忘记了这么多事，也做错了这么多事。”
左垣张着双臂扑向太妃，想要夺下她手中的兵器，声音中带了哭腔：“阿娘，把剑放下，你不是答应过我，等您病好了，等明年夏天，我们蒸甜糕……您把剑放下，求您了！”
“殿下，我好歹也是戍边千户的女儿。”妇人利落地闪身躲过，仿佛仍是三十年前那个随父母驰骋于无定河畔的少女；寒刃如雪般划过颈间，她仰面望向夜空，轻声呢喃，“小竹儿，不必……不必原谅阿娘。”
跌坐在地，左垣无助而恍惚地凝视着那一摊鲜血。
数载萱慈幻梦，一夕破灭。
这一声“小竹儿”，并非在唤他，而是在唤千里之外、西京大兴城中的另一个人。
灯火通明的宫城之内，层层镂花门扉逐次打开，一道披着斗篷的身影自风雪中步入长廊，快步通行。
“大监容禀，”候在门边的小宦自觉跟上，一边垂首疾趋着紧随来人身后，一边小声报告道，“缉事司递来消息，圣人已下旨，速速召梅百户归京。”
“是么。”来人目不斜视地解下斗篷递与那小宦，露出一张与晁太妃极为相似的侧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