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戎马人》陈金星 郑志忠 著
第二十四章 质本洁来还洁去
诸郎中讲完自己的故事,时候已近午夜了。陋屋外的风一阵紧一阵,呼啸着从屋顶上刮过,凄厉的狼嚎声已经偃息,丛林摇曳的“沙沙”声依然不绝。高山上夜里的气温越来越低,冷得我浑身直打哆嗦,我只好紧紧地依偎在他身边。诸郎中脸色严峻,许久地凝视着殿台上那些燃烧将尽的松明火,最后长长地发出一声叹息。我望着他那张被火光映红布满皱纹怅怅的脸,心里久久难以平静。他是近代中华武林一位融汇诸家秘术出类拔萃的大侠,一位为了国家前途和民族命运舍生忘死前仆后继战斗的勇士,在二十年坎坷曲折的戎马生涯里,他经历过许多战争的痛苦和死亡,杀过的日本鬼子、汉奸、汪伪特工和土豪劣绅逾六百,其中日本鬼子就有三百之多,他的身上有着许多可歌可泣英勇杀敌的故事,也有着许多抑郁不得志的忏悔经历,还有着一桩催人泪下遗恨千古的爱情悲剧,他失去了家庭、亲情和爱情。由于他的孤傲和特殊经历,有家不得归,其一生功过是非扑朔迷离,谁人曾与评说?人无完人,孰能无过,我为他人生不懈的努力和真诚的付出肃然起敬,也为他人生无奈的失足和失落深深地感到惋惜和同情。人生之路多么漫长,坎坷多于平坦,荆刺多于鲜花,一定要谨慎走好。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诸郎中就叫醒我,带着我依依不舍地地离开这座让他和我今生都忘却不了的破旧道观和深山老林。诸郎中六十年后故地重游,这里曾经是他读书习武的神秘所在,这里有着他许多童年美好的记忆和难以割舍的情结。我最后看一银朦胧的石牛峰和危崖下的那些残墙断垣,心里感慨颇多,这是我人生中一次最为难忘的旅行。
诸郎中生活非常俭朴,几乎是过着苦行僧的生活,经常是大米、地瓜和青菜掺和煮着吃,很少看见他买点鱼和肉之类的食品。一九八六年冬天,风烛残年的诸郎中病倒了,患的是心肌衰竭和肺气肿综合症,从此床榻不起,由于缺医少药,病况一天重似一天。他的徒弟们闻讯,纷纷赶着来看他,请来医生为他治病,大家轮流伺候他吃药喝汤。我毎天抽空为他烧水做饭,洗衣服和打扫卫生,晚上给他捶捶背,揉揉腰,陪他聊聊话儿,伺候他入睡了方才离去。到了后来,他进食已经十分困难,瘦得皮包骨头,曾经几次昏迷得不省人事。他知道自己的日子已经不多了,病魔很快就要把他带到叧一个世界去了。这一天夜里,他非常吃力地对我嘱咐那些该办的身后事。我默默地站在他的病榻前,心里难过极了,泪水从脸颊上滚下来。
十一月七日晚上,被病魔折磨得已经奄奄一息的诸郎中突然来了精神,挣扎着从病榻上爬起来,拉着我的手喋喋不休地说着话儿。他难过地对我说道:“我这一生最对不住的是尤玉莲姑娘,我和她邂逅桐城,曾经万安桥畔山盟海誓订终身,孰料那场无情的烽火硝烟夺走了本应属于我俩的爱情和幸福。她一往情深,痴志不栘,为我苦苦等待了几十年,白了少女头,最后遁入空门,青灯伴黄卷,痛苦了却一生,这一切都是我造的孽呀!” 说到这里,只见他喘得十分厉害,豆大的汗珠掺和着泪水一颗又一颗从脸颊上滚下来。
我赶紧走过去给他捶捶背抚摩胸口,又倒开水给他喝。过了许久,他才缓过气来,双手瑟瑟颤抖非常吃力地从枕头底下取出一把带鞘的短剑,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我说:“在我临死之前,你把这把短剑送到侯官江兜海月庵文静师父手里,诸小海并非一个薄情轻佻之人,在过去烽火连天灾难深重的岁月里,一切皆因战争的需要和形势逼迫。你为我向她赔罪致歉,诸小海今生今世对不住她了,希望得到她的同情和谅解,倘有来生,一定不负尤玉莲一片真情。”
我从他瑟瑟颤抖的手里接过短剑,轻轻地抚摸了一遍又一遍,它在我手里有着一种非同寻常的沉甸甸感觉。
“我一定遵偱你老人家的嘱托把它送到文静师父手里,诚心诚意向她赔罪致歉。”
翌日,一大早我就背着挎包带上短剑下山,搭上长途客车,风尘仆仆赶到侯官。我一刻也不敢耽搁,在当地一位老人家的指路下,我登上盘山梯道尽头,已经累得满头大汗,喉咙里又干又涩。这时候我心里只想着尽快找到文静师父,顺利完成诸郎中的嘱托。
海月庵静卧在山上危崖下的丛林里,穿过那片浓郁的翠竹林,来到海月庵门前那块并不大的阔地上。庵子并不大,看来已有许多个年头了。我快步上前去,庵子的门虚掩着,我轻轻地叩起门来。
须臾,庵门打开了,出来开门的是一位中年尼姑,她打量了我一眼,接着双手合十,打了个稽首问道:“施主光临敝庵,可是烧香许愿来着?阿弥陀佛。”
“师父安好,在下远道而来,受人之托前来拜谒文静师父,有劳师父禀报一声。”
“原来施主是师父的客人,快请客厅稍候,我这就进去禀报师父。”
过了许久,我才见到一位年已古稀的老尼拄着枴杖,在两位中年尼姑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走出来。她身着一件灰色的旧尼长衫,额头上和眼梢后有几道深深的皱纹,枯黄的脸庞上流露出些许让人不易察觉的惊讶。我立即迎上前去,向她欠身作揖道:“师父一向安好!”
她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随之叫徒弟给我让座,吩咐徒弟给我奉茶,待茶后,她才在左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接着开口问道:“施主远道而来,不知为了哪桩?”
“在下从清源县一个偏远的小山村来的,受人之托,专程前来拜谒师父。”
她听我说明来意后,方才抬起头来把我仔细打量了一番。我心下忐忑,不知如何说才好,踌躇了好久,终于鼓起勇气试探地问她何方人氏。
“出家人不说诳语,老尼原是桃源县蓬壶镇尤家庄人氏,来到海月庵已有六十个年头了。出家人有家无家,四海为家。”
我心里暗自庆幸,不费多大周折就找到了她,她正是诸郎中嘱托我要找的文静师父。我站起来,从身上的挎包里取出那把短剑,用双手郑重地呈到她手里,不安地看着她的脸问道:“师父还认得这把短剑否?”
文静师父双手接过短剑,放在手里看了几眼,站了起来又坐了回去,随之双手颤抖着把它放在桌子上。我看见她目光呆滞,神情木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脸色变得异常惨白。
事已至此,我只好小心翼翼地对她说道:“在下受诸小海之托前来送剑,他病得快不行了。”
她听后身体触电般猛地一颤,脸色变得死灰一般吓人,仰靠在太师椅上,双目紧闭,止不住的泪水像连珠儿从脸上滚下来。
“他这一生是怎么活过来的?好狠……狠心哪!”不知是因为心里极度的悲痛,还是身心遭受巨大打击的缘故,她说话口齿不清,嘴唇不住地上下颤抖,口里喃喃重复着刚才说过的话儿。显然,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她五内倶焚,身体已经支撑不住,仰靠在太师椅上晕了过去。
她的几个徒弟立时慌了手脚,有捏她人中的,有抚摩她胸口的,一个小徒弟急得哭叫起来。我被眼前的情况吓懵了,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心头里不住地敲着边鼓,接下来不知会出现啥样的情况,该如何收拾才好?
过了许久,文静师父才慢慢地醒转过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艰难地睁开眼睛,抬起头来似曾相识地看了我一眼,接着十分痛苦地低下头来。又过了许久,文静师父才又慢慢地抬起头来,微颤唇口,声音小得不能再小的对我说道:“你迢迢而来,还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吧!”
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好在她身边的徒弟为我重复了一遍。这时候,我小心谨慎地把诸郎中坎坷曲折的人生经历和不幸的遭遇说出来。
说到这里,我望了一眼靠在椅子上眯缝着眼睛微微颤动唇口的文静师父,但她缄口无语。
“三十多年来诸郎中和我毗邻而居,我敬仰他壮怀一腔建功立业的报国激情,无情的硝烟战火摧毁了他的家庭、亲情和爱情,我同情他遭遇的不幸和痛苦。今日我受他临终之托前来送剑,他再三要我为他向你赔罪致歉。逝者如斯,往事如过眼烟云,让我们记着他的不懈努力和真诚付出,希望师父谅解和同情他的苦衷,保重自己的身体,在下于心方安哪!”
文静师父坐在椅子里静静地听我把话说完,闭着眼睛仍然缄默无语。她的几个徒弟面面相觑,都伤心得掉下眼泪,客厅上出奇的静谧。多么脆弱的一位古稀老人,我手心里捏着一把汗,胸腔里那颗急速跳动的心都快提到喉咙口了,她一旦因此有个三长两短,那我岂不是造孽来着!这时候我惊愕得手足无措,也想不出什么话儿来慰藉她。
一阵缄默过后,文静师父缓慢地从坐椅上站起来,双手瑟瑟抖抖地从桌子上拿起那把短剑,猛地把它抽将出来。短剑虽然看上去锈迹斑斑,但是仍然不失寒气逼人,这是一把凝聚着多少血泪和痛苦的定情信物,它经历了整整六十个不平凡的春秋。文静师父左手握着剑柄,右手捏着锋芒毕露的剑梢,深吸一口气,接着听到“嘣”的一声,短剑立即断为两截。
我大为愕然,大家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想不到耄耋之年的文静师父还有如此惊人的功力。我心里不由暗忖,这大概是来自她内心深处凝聚许久的爱和限,爆发出令人惊愕的毅力,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爱得愈深,恨得弥坚” 的缘故吧!
文静师父挣开两个徒弟搀扶的手,手里拿着两截短剑旁若无人径直向门外走去,到了门口的台阶下,她把手中的两截短剑用力拋出,它沿着门前的山崖一路往下跌落,最后掉进崖下的深潭里,虽然听不到“卟通”的声响,但却看见平静的水面上涌起几朵白色的小水花。
“出家人无欲无我,空空如也,从此脫离尘世孽缘苦海,清清净净了却残生。徒儿,送客!”她缓慢地转过身去,略微提高声音说道。
我尴尬地站在台价下,睁眼看着她在徒弟的搀扶下艰难地迈上台阶,直至她瘦弱的身子消失在庵门里。我久久地佇立在那里,心头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同情和苦涩,人世间有许多让人羡慕美满幸福的爱情故事,也不乏有催人泪下遗恨千古的爱情悲剧,他和她有缘邂逅山盟海誓订终身,却无缘携手歩入神圣的婚姻殿堂,贫穷和落后是一个国家和民族遭受欺凌和挨打的主要原因,战争的硝烟炮火是使人类一切美好愿望化为灰烬的罪恶根源。此时此刻,我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眼里噙含着同情的泪水,怎么也挪不动沉重的双腿。
眼看着日头已经偏西,我最后看一眼让我今生难以忘怀的海月庵,转身默默地沿着下山的路径往回走,但是我的双腿像灌了铅似的,身上没有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四里多长的曲折山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来的。
是夜在昏暗的灯光下,我把海月庵见文静师父的情景细细地道来,凝视着诸郎中那张挂着泪痕干瘪痛苦的脸,心里非常难过。我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一些可以安慰的话儿,坐在他身边,用手轻轻地抚摩着他的身体说道:“匈牙利著名诗人裴多菲写过一首脍炙人口的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拋 。’你戎马二十年,为了国家的前途和民族的命运舍生忘死前仆后继英勇战斗,拋弃了爱情和幸福,始终无怨无悔,你人生的价值就像这位诗人讴歌的那般难能可贵和伟大,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二十年的努力和付出值得我们永志。”
弥留状态中的诸郎中突然昂起头来,脸上露出些许宽慰和自豪的笑容,口里喃喃重复念叨道:“脍炙人口的诗,写得多好啊!这么说来,我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第二天凌晨,在这个已经十分破陋的慈云观后的小屋里,在这个被人们几乎遗忘的角落里,在穷匮和孤苦的境况中他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永远闭上了眼睛,悄然离开了这个世界,终年八十一岁。我久久地肃立在他的遗体前,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巨大悲痛,眼泪扑漱漱往下流,喉咙哽咽着说不话来,只好在心里默默地祝愿他黄泉路上一路走好。
邻里乡亲和他的徒弟听到噩耗,纷纷赶来和他的遗体告别,不少人因此痛哭失声。我剪了块白绫,在上面恭恭正正写着“壮怀激烈,正气可歌”八个隶体大字,覆盖在他的遗体上。
上午,大家帮忙料理他的后事,我和他的几个徒弟抬着灵柩,许多乡亲跟着送到山上,直至入土为安。他的坟墓安在飞山上一个丛草幽深的山坳里,坟前立着一块一米多高的石碑,上面刻着“近代大侠诸小海之墓”。
诸小海死后的第七天,我意外地收到一封从侯官江兜海月庵寄来的未署名的信,忙不迭地把它打开。信中说文静师父已于十一月十一日圆寂了,遗体已经火化,骨灰安放在庵后的莲花塔里。我推算一下日期,恰是我离开海月庵后的第三天。我的心顿时被强烈震撼,心头里难过极了,泪水立即从脸颊上滚下来,一滴又一滴落在手里的信笺上。我手里拿着被泪水沾湿的信笺,一种从未有过的负疚感立即浸染了心头,如果我没有前去海月庵送剑,海月庵平静的日子仍然像无风的湖面微波不兴,文静师父也许还能长命百岁,我为此行而深深自责,只好从心里默默地祈祷他俩黄泉路上走好。
这一场催人泪下遗恨千古的爱情悲剧终于凄婉地落幕了。
有诗曰:
爱惜芳心莫轻吐,情多最恨花无语。
悲见生涯百忧集,剧怜病骨如秋鹤。
遗憾已随流水远,恨到弥留方始休。
千寻短剑沉江底,古来皆被多情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