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戎马人》 陈金星 郑志忠著
第二十一章 虎狼崖同门决斗
十三年后诸小海又踏上浔阳这块风水宝地,不过昔日的那种激情和雄风荡然无存,他步履匆匆走岀浔阳城,搭一条小船渡过烟波浩淼的鄱阳湖,当他沿着穷乡僻壤跋涉,又一次置身在龙虎山下的三岔路口时,心情变得格外沉重起来。十三年前湘江血战死去活来,拖着伤残的身体一路上忍饥挨冻,千里迢迢逃生到此,幸得师父救治了,又蒙了然道长秘传“五行遁身”之术,二位师父的救治和培育之恩没齿难忘,我于国家危难之秋再度赴戎,经历过许多战争的痛苦和死亡,有幸捡回一条性命,如今好不容易脱离军统魔窟,逃亡到此,惭愧空有一身皮囊,有何脸面再见得师父。想到这里,心里有的是许多说不出的惆怅和悲伤。
为了躲避地方保安团的检查,他只走人烟稀少的穷乡僻径,三天之后又到了当年歇脚的铁牛关,略作歇息之后,走进福建连绵的崇山峻岭,闻到朝思暮想久违的乡土气息,心里格外思念家乡的亲人,回家的感觉再好不过了。在崇安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歇脚,目睹山里人家男女出双入对,勤劳操持农活和家务,过的虽是粗茶淡饭的艰苦日子,但不乏一家人和乐融融。这时候他心里有的是几多羨慕和难以言状的孤苦凄惘,不觉间潸然泪下。
午后的斜阳躲到山后去了,他歩履匆匆跋涉在武夷山这块神奇的土地上,无心顾盼眼前独具魅力的美丽面纱。他眺望远在东海之滨的蓝色天空,那里是生他养他的家乡,此时此刻心里憧憬着与亲人团聚的幸福时光。蓦地,一种不祥之感袭上心头,不觉身心为之一颤,客轮上的那一幕虽然做得天衣无缝,但是不出多久毛人凤就会弄清事情的真相,其人阴险狡诈,嗜杀成性,不能容忍手下的人背叛他,不会轻易放过仼何一个叛逃人员,而且军统的那些人无处不在, 无孔不入,他们可是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我可不能就这样冒冒失失地撞到他们的枪口上。想到这里,他再也迈不开脚下的歩子。眼下我是有家难归了,哪里才有我安身的地方呢?他在原地打起转转来。这时候,山头里传来一阵清脆的钟声,在群峰环抱的峡谷里悠悠萦回。他循声瞟了一眼飞云飘移的云游峰山腰里那一座规模不大的寺院,心头立即为之一亮 ,想起自己有个师兄姓仇名淡平,二十五年前在武夷山飞禅寺出家当和尚,法号释道明,虽是二十多年未曾谋面,但毕竟是同门师兄弟,情同手足,眼下我是有家归不得,有亲不能投,这深山老林僻静所在那是再好不过的藏身之处,我不如去师兄那里暂避几时,待过了这阵子之后再回去不迟。他心里主意已定,便掉转身子,向一位庄稼人询问去飞禅寺的路径后,便急急忙忙向前奔去。
武夷山丛林繁茂,层峦叠嶂,群峰峥嵘,高昂的鹰嘴岩和天游峰巍耸入云,天游峰乃天生一块巨石,方圆几十里,有天下第一巨石之称,九曲溪峰回路转,流水潺潺,与鹰嘴岩仅一水之隔的水帘洞旁的悬崖上生长着七株千年珍稀茶树“大红袍”,北宋诗人范仲俺曾有诗赞曰:“溪边奇茗冠天下,武夷仙人自古栽。”武夷山是大自然鬼斧神工和沧桑造化的珍贵遗产,其得天独厚的绮丽自然景观使历史上许多文人墨客流连忘返,叹为观止,遗下众多的诗词名篇和摩崖石刻。但是在蒋介石和国民党政府的黑暗统治下,在多灾多难贫穷落后的老百姓眼里,这里不过是一处穷山恶水罢了。眼看太阳快要落山,诸小海紧赶慢赶,直奔飞禅寺而去。
诸小海循着庄稼人的指点,跨过横亘在九曲溪上摇榣欲坠的独木桥,穿过鹰嘴岩下那条少有人涉足的栈道。当天色已近黄昏的时候,他在“一线天”前的三岔路口上犹豫了。
诸小海正在犯愁之际,山道上下来一位挑水的小沙弥,他立即迎上前去,欠身作揖道:“小师父,打扰了,请问飞禅寺坐落哪里?如何走好?”
小沙弥听到有人问路,慌忙抬起头来,稚气未脱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扑闪着一对小明眸,朝问路人仔细打量了一下,随即用手指着身后那条弯曲的梯道说道:“沿这条道儿上去,翻过那座山头,半山腰虎狼崖上贴壁而立的古刹便是,离这儿还有五里多的崎岖路呢!”小沙弥说完径自往前走去。
“有劳小师父指点,在下谢了。”
诸小海沿着陡俏的梯道往上爬,越过仙女潭,翻过云游峰,黄昏下依稀可以看见峡谷前面半壁危崖下一座贴壁的古刹。当他攀上虎狼崖,已是暮色四合的时候,风儿呼啸着从身边刮过,灰蒙蒙的雾霭在脚底下轻轻飘移。虎狼崖地势十分险要,古刹倚天贴壁,殿堂两边连着几间面积不大的旧陋禅房, 殿堂门楣上那块陋迹斑斑的匾额里“飞禅寺”三个大字依稀可辨,仍不失其苍劲古拙的底蕴,看来古剎已经历了数百年的沧桑风雨。诸小海心中掠过一阵惊喜,这好比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 村”。他快步迈上门前的台阶,轻轻地叩起门来。
过了会儿,门“吱呀”一声拉开了一条缝,一个小沙弥的头伸了出来,他十分惊讶地看了几眼门外的客人,之后开口问道:“客官从哪里来?莫不是迷了路投宿而来?”
“小师父,有劳了,在下远道而来,特来拜谒释道明师父,麻烦小师父通报一声。”
“我师父从来不轻易会见远来的客人,请施主报上姓名,然后容我进去禀报一声,至于见与不见,那可就要看你的缘份了,阿弥陀佛。”小沙弥扑闪着一对小明眸说道,接着双手合十,打了个稽首。
“多谢小师父指点,你就说师弟诸小海拜谒师兄来了。”
“原来是师叔到此,请师叔稍候,我这就进去禀报师父。”小沙弥说完,把大门打开后,便飞快入内禀报师父去了。
诸小海一路跋涉,身心十分疲乏,便把肩上的包裹放下,朝外坐在门槛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口里喃喃自语道:“上天到底还是垂怜我这个天涯沦落的孤苦人哪,幸甚至哉!”
师兄仇淡平乃福建崇安人氏,十二岁跟随师父读书习武, 诸小海初入山门时,他就辞师下山去了,从此云游四海,其影踪飘忽不定。师兄年长十岁, 瘦俏个子, 从来不修边幅,为人仗义,嫉恶如仇。后来听师父说起过,师兄看破红尘,在武夷山飞禅寺剃度归皈佛门,法号释道明。
眼看着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小沙弥进去了许久,却迟迟未见到师兄出迎的影子,诸小海心里不由犯疑起来。
蓦地,门内一把五爪钢耙其势迅如闪电径向诸小海头上砸下来,看来诸小海此番性命休矣!
五爪钢耙重重地砸在石门槛上,“嘣”的一声脆响,宛如晴天响起一声霹雳,石门槛顿时四分五裂,殿宇随着震动,尘埃纷纷洒落。再一看,诸小海竟安然无恙,稳稳地坐在钢耙背上,师兄仇淡平用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未能把钢耙拔出毫厘,急得脸色憋得通红。这一砸一压,全在须臾一瞬之间,适才二人都用上了平生之力。
原来,诸小海见小沙弥进去了许久,却迟迟未见师兄出迎的影子,心里不由嘀咕起来,有道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他正要起身看个究竟,猛听得耳后 一阵风响,来势十分凶猛,情知不妙,立即施展“五行遁身”之术,趁着钢耙砸下的同时侧向飞起,随之乘势来个“泰山压顶”, 一屁股坐在钢耙背上。
“师兄,你我二十多年未曾谋面,我千里迢迢前来拜谒,想不到你如此绝情,难道这就是你的见面礼不成!”诸小海稳坐在钢耙背上头也不回地怒遏道。
师兄并不答话,抓着钢耙柄子飞身而起,双脚利矢一般向诸小海后心踹去,这一招名曰“飞浪冲舟”,势如破竹,看来,今日里他是非取诸小海性命不可了。
诸小海乘势向前跌去,施展的是家传犬法秘招“遁地无踪”,又躲过了这致命的一招。
师兄接连二招未着,知道师弟功夫不在自己之下,况且刚才施展的亦非本门秘技,心里暗忖道:想不到一别二十多年,他已融汇诸家秘术,武艺大有长进,功夫已臻至高境界,看来,今日只有豁出性命与他决一死战,为师父清理门户,除去这个杀戮成性的孽障,以慰师父在天之灵。
“师兄,你为何苦苦相逼,全不顾同门手足之情,非取我性命不可,适才之事你应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师弟今日就是死也要死个明白!”
“你还有什么脸面来问我,你自离开师门之后,不遵师训,大开杀戒,滥杀无辜,双手沾满了多少腥血,师父在天之灵有知,岂能饶你,我佛慈悲,岂能容你。十几年来我曾四处打听你的下落,要为师父除掉你这个师门叛逆,不料想今日你自个儿撞上门来,这可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鬼使神差让我为师父清理门户来也!”
“师兄,你不该偏听偏信,这般冤枉于我呀!”
“休得多言,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忌日,看招!”师兄怒不可遏,他是铁了心要取他的性命,这时候哪里听得进他的半句言语。
诸小海被逼到悬崖边上,眼下别无选择,只好接招与他决个高低,尔后再理论是非罢了。师兄弟俩再也不搭话,各自施展平生所学,在古刹门前的弹丸之地上展开一场你死我活的角逐。
两人一左一右兜着圏子,兜了一圈又一圏,倏地,仇师兄腾空飞起,一招“流星飞雨”,双脚连环向诸小海踹去。诸小海见其出脚凌厉,闪身一招“鲤魚摆尾” 避过锋芒。仇师兄落地之后,紧接着一招 “白蛇吐信”,铁钳一般的右手双指戳向小海心窝,来势十分凶猛。诸小海立即纵身一招“燕子入云”,闪电一般向后飞去。仇师兄二招未着,气冲斗牛,腃身作飞翔状,双手向前撩拨的同时,手掌五指凝聚千钧之力,以雷霆之势扑向小海,此招名曰“燕雀双飞”。诸小海不慌不忙,侧身绕过休门,一招“犀牛入海”,顿时化险为夷。面对仇师兄频频无情的攻击,诸小海不敢稍有疏忽,谨慎与之周旋,但是始终礼让三分,未敢贸然出招。夜幕低垂下两人穿梭往来,酣战了二十多个回合,皆因二人同出昆仑师门,功夫旗鼓相当,打了个难解难分,直使一旁的小沙弥看得目瞪口呆。诸小海深山苦练十一年,多一哥师父把毕生所学尽授与他,后又得家传犬法秘拳和了然道长秘传“五行遁身”之术,体力和功夫都稍胜仇师兄一筹。仇师兄年事已高,心力早已不济,但他不肯就此罢休,心里只想着不除去师门叛逆,怎对得起本门历代师祖和师父,遂橫下心来,决定施展本门最后绝招“破釜沉舟”,孤注一掷,与其同归于尽。仇师兄“立马昆仑”, 凝聚丹田之气,力从腰发,就地旋转三周,接着腾空飞起,张开双手向诸小海猛朴过去。顿时平地旋风席巻, 飞沙走石,搅得天昏地暗。诸小海见状,脸色马上大变,师兄竟然不顾自己身家性命和同门手足之情,施展本门最后绝招欲与我同归与尽。此时勿容犹豫,诸小海立马一招“旱地拔葱”, 接着一个斤斗空翻,施展“五行遁身”之术的“夸父逐日”绝招,闪身落在师兄身后,逆风则亡,顺风而生,最后向上一个蹿跃,乘势倚在一株松树丫上,躲过了这本无破解的最后一招。这时候诸小海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脸色十分惨白,无疑大骇了一场。
“师兄,你好狠心哪!”诸小海落地后冲着师兄怒遏道。
师兄心力已经交瘁,脸色惨白,浑身大汗淋漓,身体摇摇晃晃着眼看着就要倒将下去,一旁的小沙弥见状,立即奔上前去把师父搀扶住,让他在门前的石凳上坐下来,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时半刻连话也说不出来。
“师兄,你得听我辩白一番之后,再动手杀我也不迟。师弟若有欺师妄为滥杀无辜之罪,今日任凭师兄处置,师弟决无半句怨言。”诸小海几近泣声地说。
“也罢,你既然有话想说就说吧,我悉耳听着就是。”
仇师兄听了诸师弟一番大义凛然掷地有声的辩白之后,心里豁然醒悟,师弟二十年的戎马征程是血与火的战争经历,其行无愧于国家和民族,不辜负师父多年的教诲,不可不谓轰轰烈烈一场。只因自己久居深山老林,孤陋寡闻,三十年恪守佛门清规戒律,置国家民族灾难和百姓疾苦于身外,空有一身武艺,辜负了师父多年的教诲,较之师弟一生的努力和付出,汗颜哪!想到这里,他心里感到非常惭愧,立即挣开小沙弥的手,忙不迭地奔上前去,紧紧地抱着师弟,痛心疾首地说:“师弟,都怪师兄多年糊涂,冤枉了师弟,今日险些铸成大错,请师弟饶恕师兄糊涂和莽撞之过!师兄这里给你跪下了。”仇师兄说完跪了下去。
诸小海慌忙把他扶起来,欣慰地说:“都是同门兄弟,何必如此计较,师兄能理解师弟一生的艰辛和苦衷,师弟已经感激不尽了。”
师兄弟俩终于化于戈为玉帛,破涕为笑,乐得一旁的小沙弥手舞足蹈跳将起来,之后双手合十,口里朗声念道:“善哉,善哉!阿弥陀佛。”
仇师兄吩咐小沙弥快去准备热水和斋饭,他一手挽着师弟的手,一手提着包裹,一齐迈上台阶向里面走去。
待到沐洗、斋饭已毕,师兄弟倆夜阑同窗共烛,彻夜长谈,各叙人生的艰辛和苦衷。师兄赞赏师弟一生的努力和付出,说他心系国家和黎民百姓功不可没,同情他遭遇的不幸和失落,又说这都是今生命里注定的。到了银河渐落晓星沉去时,仇师兄才起身告辞道:“难得师弟一腔报国激情,拋弃家庭和幸福,二十年戎马风雨兼程,不顾个人安危,驰骋纵横疆场,难得难得啊!如今內战硝烟又起,你能看破红尘,激流隐退,幸甚至哉!你我同门兄弟,莫分彼此,这里山高路远,丛林幽深,乃是僻静所在,不妨就在这里长住,我俩躬耕山野,自食其力,虽是粗茶淡饭,却不失淸闲自在,师弟莫嫌就是。”
末了,仇师兄又说他要有拿得起放得下的寡欲心性,面对余生,莫再自寻烦恼。最后他吩咐师弟好生安歇,接着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便回房安歇去了。
有诗曰:
飞身虎狼寻归隐,禅心已断人间爱。
寺楼钟鼓催昏晓,师门立雪得心传。
兄听谗言困冰霜,弟因报国音书绝。
决断浮云须好手,斗转星移玉漏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