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明明有些劳累，可神思却异常清醒。今夜他约沈汐，不单单只为见面，还有一件要紧事等着他去做。
太子谋反，孙家参与极深，自然是被治重罪，孙光问罪斩首，而孙家年满十六的男丁全部绞杀，行刑的日子就定在五天后。返回京城的路上，李泱丝毫不敢耽搁，因为他想要在行刑前救下孙家的另一个儿子，孙纪。而能帮他实现这件事的人，只有沈汐。
连续奔波了许久，顾九丞身上实在乏累不过，他心中虽有事，但也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下午，直到天色将歇，他才醒过来。屋内灯火昏暗，外面的天光还未暗透，透过窗纸，冷冷地映射在案边的那人身上。
顾九丞并不着急起身，他支着头望向坐在案前的沈汐，见她阅览文书下笔批注，暖黄的光亮照在那张不着神色的脸上，映出她的眉眼如画。
就这么看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竟让顾九丞心中生出些柔情未央的心思来。他一觉醒来时已是天光渐尽，帷帐间的金兽吐着暗香，而榻侧正有一人俯首案边，房内安静得只剩下烛火细微的爆裂声，时光温柔而悠远。
“既然醒了，就叫人来点灯，这么几个灯台晃得我眼睛累。”沈汐头也不抬地道，写完最后一笔，她才放下笔，笑盈盈地望着顾九丞。
顾九丞不着鞋袜，光脚下了榻：“这宅子里的仆役不多，离得又远，还是我来吧。”赤足走在地毡上，并不觉得凉，他耐心地将灯一盏一盏地点亮，直到明亮的灯光将他袖口处的云气夔龙纹照得一清二楚。
苍色的身影慢步于灯台前，顾九丞的神态容貌逐渐被照亮，沈汐含笑看着他，道：“殿下这趟差事办得极好，宅家再三提及，言语间很是满意。”
受灾的两道，既未出现流民作乱，而灭蝗赈灾事宜又井然有序，刚刚返京，顾九丞便上奏请旨减免受灾州县的赋税与徭役。因灾后诸多灾民饥馁，不少农户连开春的粮食种子都没有，上疏之中又奏请赈贷种粮以解燃眉之急。
“全仰仗宅家圣明。”治灾一事，顾九丞自始至终都未曾松过一口气，不可谓不尽心尽力。
“宅家圣明，殿下也不庸碌，不是还抓了个泗州的县令吗？”
泗州治下的涟水县令在蝗灾期间非但没有及时赈灾，反而作威作福，几番拖延下放粮食。这件事在顾九丞视察期间被百姓捅了出来，之后不仅使那县令下了狱，连泗州的刺史亦被顾九丞训斥，听候处置。
“有些人尸位素餐也就罢了，好歹不为祸一方，可那县令非但毫无作为，还狗仗官势，只要对灾民稍有怜悯之心，便会觉得这样的人实在该杀。”
沈汐从身后环住顾九丞，又覆上他的双手，轻声笑道：“你说该杀，那他就该死。”
顾九丞轻轻地摩挲着沈汐的指节，又听见沈汐继续道：“听说洛阳有片梅园早早地含了花苞，如今天还未彻底冷下来，那梅花倒算是个奇景。你最近两个月也累了，不如就去东都歇一歇，皇帝肯允的。”眼下太子倒台后，信王一枝独秀，难保皇帝不会对顾九丞委以重任。
顾九丞知道沈汐的心思，但他并未拒绝，点了点头，道：“也好，只是梅花以凌寒之姿为人称道，这早开的梅花未免失了气节。”
沈汐失笑。“不过是被用来赏玩的花卉，气性如何并不要紧。”她伸手想去解顾九丞腰间的丝帛带子，打趣道，“在外寂寞，沿途官员有没有为你备下几个妙龄女郎？”
顾九丞按住沈汐的动作，转过身，笑道：“我只想着你。”
顾九丞微微退开些：“有件事还想拜托你。”
“你要什么都依你。”
“我想请你放过孙家次子，孙纪。”
傅绍秋是太子旧臣，将来若顾九丞想提拔他，他不一定肯领情。对待这样的人，硬来不一定有用，但是只要让他欠下一个人情，他自然愿意报答，而这个人情便是孙纪。
“孙家谋逆，孙世辉的儿子按律是活不了的。”沈汐虽不认识孙纪，但也知道孙家还有个不起眼的儿子。
拒绝也是在意料之中，顾九丞又道：“他在孙府颇受厌弃，逼宫谋反这样的事情，孙世辉也不会告知于他，他死了也是白死。”
“我的好殿下，孙家上下尽数治罪，那些未满十六的，也通通没入掖庭为奴为婢，他们自然也不知道孙世辉企图谋反的事情，难不成皇帝都要赦免了他们？”沈汐边笑边把玩着从顾九丞发间取下的发簪，簮首镶着粒不大的绿松石，温润的颜色并不夺目，却煞是可爱。
“所以你是不肯了？”之前自己下宋州治灾，顾九丞知道沈汐对此并不痛快，眼下若他不肯，自己也只能作罢。
沈汐放下银簪，抬起眼，笑道：“你救他作甚？平白惹一身麻烦。”灯光聚在她的眸中成了一点小小的火团，幽深而明亮。
“我与他有些交情，深知二十年来他在孙府中过得战战兢兢，我更是不忍看他屈死。所以想请汐汐高抬贵手，他若能侥幸不死，定是远走高飞，隐姓埋名了此一生，绝不会透露出去半个字。”
听着顾九丞又是恳请又是替他人保证，沈汐似笑非笑地问道：“你一向都怕麻烦，到底是什么样的交情，竟让你亲自求情？”
其实顾九丞与孙纪不过是数面之缘，根本称不上是什么交情。
胡乱编些缘由出来，沈汐也不一定会信，但看着沈汐的神情，倒像是想岔了。顾九丞也不解释，只道：“此事若能成，这个人情是我欠汐汐你的。”
沈汐一把将人按倒在榻上，恨声笑道：“我在雨中巴巴地等了你大半个时辰，你倒好，一回来就央我冒险放人，真是岂有此理。”
回想起踏马归时细雨中的猎猎绯衣，顾九丞有些高兴，他扬起些细微笑意：“我离京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