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进平康坊，今日这一遭竟是为了洵王，沈博愣怔了一下，迈出去的那只脚也不知该不该收回来。
阿碧先是低声与沈博耳语了几句，复又退开，道：“小姐生气归生气，但也不会失了分寸，二郎此时进去，怕不是时候。”
听罢阿碧的陈述，沈博摇了摇头，心道：这大概已经不是生气不生气的事了。沈汐对洵王有心，而如今她遭此大变，归根结底竟是洵王一手策划的，她怕是要伤心了。
沈建在发妻逝世后立志不娶，心如槁木。在情这件事上，沈家的人可谓是一脉相承，看来沈汐也不例外。
正当沈博尚在犹豫之际，沈汐已经从里面出来了，但她好似没有看到站在这里的沈博与阿碧，直直地往外走去。擦肩之际，沈博按住沈汐的手臂，低声道：“跟我回去。”沈汐的神色如常，可送她出来的那几个环意阁的小厮却是满脸惊惧，生怕沈汐也赏他们几鞭子。
“无论这次是谁设的局，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再去追究也无甚用处。既然事关洵王，正好让你彻底断了那个念头。”
“放开。”沈汐说话的时候微微偏过头，她眉间的桀骜霸道不减，可眼神却比骤雨过后的月色还要再凉上几分。沈博太熟悉太了解自己的妹妹了，但仍不由地一怔。他手下用力，坚持道：“你是色令智昏了不成？还是索性破罐子破摔，要让这满坊满城的人都知晓你沈汐骄纵如故？”
沈汐冷淡地甩开沈博的手，道：“阿兄放心，若我真是智因色沉，那恐怕此时我已在收拾细软，准备远赴岭南了。”白驹见了主人，不耐地来回踱了几步，沈汐从小厮手中接过缰绳，头也不回地走了。沈博无奈，只好示意阿碧：“跟着她。”复又警告方才送沈汐出来的几个小厮，不准将今夜之事说出去。
矮案侧翻在地，诸多事物张牙舞爪地散落在地上，玉簟上更是酒渍斑斑，一片狼藉。顾九丞的唇紧紧地抿着，胸口处却翻涌着沉闷，仿佛被千斤巨石所压抑，让他喘不上气。
这次是自己太冒进了，顾九丞扶额坐着，眼角扫见一枚不知何时滚落在地的香球，不知怎的突然生出一股子厌恶来。他抄起那枚精致的镂空香球，用力掷出，那香球滚落在地，最终缓缓停在墙角。
香球内套着数层，层层叠叠之下，无论如何转动，最内里的那层却永远不会倾倒，饶是主人如何拿它撒气，可这精致的香球却自顾自地吐着香烟。
顾九丞冷冷地注视着那枚香球。喜欢？他的喜欢又有几分真几分假？他与沈汐之间即便是肌肤相亲，却也难以跨越那道名叫权欲的鸿沟，猜忌与怀疑就像是点滴不停的更漏，绵长又残忍。他轻轻蹙着眉，合眸片刻，再睁眼时，恰好看到清芜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清芜面色苍白，她颈上的那道伤痕虽说已经包扎了起来，但那白纱上还渗出些斑斑血迹，可见沈汐方才盛怒之下挥鞭的力道有多重。许是注意到了顾九丞的目光，清芜低头抚了抚脖子，开口道：“殿下换个地方坐吧。”清芜长在教坊司，自然知道有些事情不能乱问，更何况眼前的人是洵王。
从清芜婉娈清和的眼神里，顾九丞望见了自己眸中不加掩饰的疲惫和残存的冷酷。他扫了眼四周的狼藉，道：“不必了，我也该走了。”他顿了顿又道：“你受惊了。”
清芜摇了摇头，在顾九丞身侧坐下，她若有若无地笑了笑，柔和又淡然，道：“做奴婢的，便是被打死了，也无甚稀奇，只是一鞭子而已，我哪有这么娇贵。”顾九丞哑然，只好道：“明日我让人送些上好的膏药来，兴许能好得快些。”
清芜道：“殿下诸事繁忙，不必特意差人来了。”今日之事，于清芜而言本就是无妄之灾，顾九丞对她有些怜悯，又道：“也费不了什么事。”
此番一别，不知再见是何时，清芜又听闻洵王即将要大婚，婚后怕是再也不会踏足此处了。
她凄然一笑，道：“这些年劳殿下关怀，清芜本是卑贱之躯，有幸能侍奉殿下已是我的福气。”相识数年，清芜又怎会感受不到顾九丞温和下的凉薄与漠然，可纵然只是这片刻的温柔，也足以让她此生追忆。
“愿殿下日后事事顺遂，得尝所愿，清芜愿为殿下日日祝祷。”
顾九丞沉默片刻，这几年他似乎从未了解过清芜的悲与喜，她好像总是那般温婉。他问道：“得尝所愿？那你有什么愿？”
清芜没料到洵王会问她这个，她怔了怔，道：“我生于罪臣之家，本该发配岭南，辛劳至死，小时候在牢里，便想着若是能从牢里出去，那该有多好。后来我被选入教坊司，不必再发配岭南，也不必再受牢狱之苦，也算是得偿所愿吧。”清芜的话中却不见半分高兴，只有淡淡的忧愁与凄苦。
“我衣食无忧地长大成人，可再也不曾见过我的母亲，我的家人，若有机会，我还想见见他们。午夜梦回之时，我也曾有过后悔，若当初没有跟教坊司的官员走，那是不是就不会跟家人分开。”
清芜几度出钱叫人去探访家人的踪迹，可每每都是无功而返。日子久了，清芜也明白，也许他们早已不在人世，可她总归还留着这样一个念想，一个愿望。
等清芜从过往中回神时，顾九丞已经起身站在窗前，他望着那弯半掩在云后的弦月，道：“清芜，人这一生，有时候想得到一些东西，就不得不舍弃另一些东西。无论你是天潢贵胄，还是罪臣之子，都没有分别。”朦胧的月华降落在人间，不悲不喜，淡淡地照在顾九丞的身上，在温热湿润的夏夜中生出无边的惆怅寂寞。
虽说七月流火，可天气依旧有些闷热，好在到了下午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