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就起了风,那原本平如镜面的曲江也起了层层叠叠的褶皱。水畔停着不少车马,头戴帷帽的年轻女子与踏歌而行的惨绿少年相互遥望,竟在这夏末的日子里生出些仿若春日般的柔情。
张翟时任谏议大夫,官位虽不显赫,但他如今能重获圣眷,顾九丞功不可没,因此张翟心怀感激,同时他又觉得当初自己走投无路下的这步棋算是走对了。
眼下洵王领左右骁卫,若得皇帝的宠眷不衰,假以时日,能与信王比肩也是意料之中。张翟看着顾九丞那悠悠而行的背影,清贵又风流,哪像是可以掌管骁卫的,但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皇帝才放心将骁卫交付于他。
顾九丞与张翟步行于水岸,只像是普普通通的出行游人,不见半分亲王仪驾。
“曲江倒比宫里的太液池畔要清凉不少。”顾九丞一路走走停停,不时望向浩渺的曲江池。今年皇帝圣躬欠安,但他喜好热闹,想趁初秋之际出宫走走。终南山的桂花过不了多久就要开了,那本是个好去处,可毕竟远了点,不过现在看来,在曲江池边赏菊设宴倒也不失情趣。
张翟点头称是:“初春之际,文人雅士皆聚集于此,以诗会友,以酒助兴,很是热闹。”顾九丞笑道:“张相公是京城的大手笔,想必定是此等盛会的座上嘉宾。”
“郎君折煞下官了。”张翟虽这么说着,可脸上难掩得意。
“听闻郎君与崔家娘子的问名纳吉之礼已成,婚期将至,下官已备下贺文,只是怕入不了郎君的法眼。”洵王自小虽不受宠爱,可毕竟他是封邑赋税颇丰的亲王,宝物财帛他不一定喜爱,此时倒不如一篇用心之作来的好用。
未来的洵王妃乃是崔元徽长子崔正训的次女,名唤崔妧。听闻她端庄柔淑,而皇帝更是对这个门第样貌皆是无可挑剔的儿媳十分满意,纳征之时赐下的玄熏束帛有几十车之多,可见洵王娶亲财礼之丰厚。
与崔家结为亲家于顾九丞而言本是件好事,可他神色依旧恬淡,只是笑了笑,张翟看了眼顾九丞温润的侧颜,复又低下头去。有时他甚至会有些恍惚,眼前这恭谨谦和的洵王是否真的有意于东宫之位。
但他亦深知洵王喜怒不形于色,又道:“只是信王似乎对这桩婚事有些微词。”张翟与赵景亲厚,而沈汐一事后,赵景更是有意拉拢张翟投入信王门下。
顾九丞轻轻地哦了一声,又浅笑道:“崔公在官场多年,那身岿然不动的本事也不是一日两日练出来的,就算我娶了他孙女做王妃,他也不见得这么快就会把我当自己人。”
张翟道:“崔公虽耐得住,可王妃的父亲怕是会有几分心急。”
顾九丞不语,嘴角犹噙着笑,又道:“你与赵景是旧相识,我让你借机多与他接触,以便得知信王府的消息,倒是置你于不义之地了。”
张翟与赵景本是未发迹时的故交,只是如今为了仕途前程,这多年的旧友也不得不利用了。他停下行礼,忙道:“当初受郎君庇护,下官便起誓,侍奉郎君,万死不辞。自古忠义难两全,下官愿为郎君尽忠。”
听了张翟的这番剖白,顾九丞驻足回身,扶起了张翟,笑道:“你有心了。”
自从沈汐被贬为司门郎中,既不用去政事堂也不必过目各地的奏折文书,日子便一下子清闲了许多。司门郎中本属刑部,稽查城中门关出入之籍,虽说如此,但又有几人敢真的使唤她,沈汐底下的几位司门员外郎更是诚惶诚恐,生怕被沈汐逮到错处。
想来沈汐一下子从权力中心落到了这小小衙门,心中定是十分不痛快,倘若一个不提防,触怒了她,岂不是惹祸上身,真是光想想就觉得心悸。
七月末的日光明晃晃地照在街上,前几日送来些许清凉的风也一并消散在了热辣的午后。沈汐未着公服,她一身白绫袍服闲坐在酒肆之中,幞头被扔在一边,露出发髻上的象牙簪子。
她通身素净打扮,倒真像是在反省悟身,只是她长得过于秾丽,这一身淡雅的服色也掩不住她身上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
沈汐双眸微微下垂,半睁不闭地望着街上的车马,露出几分懒怠。他身后的胡姬有着与阿碧如出一辙的浅色眼瞳,她才刚来京城没多久,汉话讲得并不熟练,还带着明显的异域口音。
可往来的客人并不为意,这样的美人,即便是个哑巴,也够赏心悦目了。她将沈汐手边空了的酒杯斟满,然后又好奇地往街上望了眼,最后不知所以地收回目光。
这种闷热午后,街上来往的人并不多,实在没什么可看的。屋子里也很安静,只有冰块消融的滴水声和胡姬身上的银铃声。但这宁静很快便被一阵纷乱嘈杂的脚步声打破,外头的说话声越来越近,游夙的眼皮动了动,却还是没有转身。
酒肆老板连声恳求,可来人非但不听,还叫人将老板撵了出去。老板真是欲哭无泪,此人是尚书左丞家的郎君,又是酒肆的常客,他得罪不起,可那里面的年轻人看上去也像是出身于显贵人家。在京城里,皇亲国戚勋贵大臣太多,他这个生意人哪个都惹不起。
听见外头有人大声嚷嚷着自己的名字,胡姬不由得起身往外看去,还没走出几步,一群人便大喇喇地闯了进来。带头那人不由分说地拉住胡姬的纤细手腕,道:“我到处寻你不到,快快跟我走吧。”
“李郎,这……她已经在陪这位客人了,我再找个人去服侍你。”老板气喘吁吁地跟了进来,脸上满是大汗,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急的。
李秉面颊通红,一看便知已是喝了不少酒,他将手一挥,喝道:“我想要谁便是谁,你莫再多话。”他说罢,跟着他的几个少年便一起开始起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