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又问。
其实无论是谁主管运粮之事，都于崔元徽无碍，他不置可否，只道：“小姐自是能妥善处置此事，只是前些日子朝中还在为她恃权骄纵一事而议论纷纷，若要启用她，那必先要安抚众臣工。”
冯攸连道：“虽说她行事略有跋扈之意，但在政务上还从未有过纰漏，不失为一名能臣，若让她接管运粮一事，也并无不可。倘若陛下觉得她得到的教训不够，事毕之后，再让她接着去做司门郎中便罢了。”
听冯攸连说罢，皇帝笑了笑，道：“两月前，她还上表自请外放，连刺史都不要，只求去当司马，朕没允。”他说着又望向顾九丞，道：“你说说看。”
年年运粮，有几艘船倾覆并非是什么稀奇事，怎的今年却出了这样的大事故？顾九丞费了心思，又假借信王之手才把沈汐从同平章事上拽下来，却要眼看着沈汐再度任要职，自是心有不甘，但他也不好说得太露骨，只道：“小姐连任转运都使数年，想必早已定下一概准则，底下的官员遵从便是。”
信王又提议了几句，可皇帝显然已经决定让沈汐来督管运粮，今日让他们来议，只不过是知会一声罢了。
他道：“从前多有官员跟朕说，沈汐行事太严酷，可如今看来，这也并非一无是处。为人严酷些，底下的人办事便不敢懈怠。就这么定了，稍后朕就着人去传旨。至于事后该不该让她再回司门监，到时再议吧。”
崔元徽上了年纪，皇帝特赐他在宫中行走时可乘步辇，但今日出宫门时，他匆匆赶上了顾九丞，又执意与顾九丞步行。他笑得十分和蔼，先向顾九丞行了一礼，顾九丞忙道：“崔公请起。”
“殿下始终是君。”顾九丞与崔妧的婚期将近，就定在十一月，若是论辈分，崔元徽要比顾九丞高出两辈，可君臣之间，岂有辈分可言。
其实就洵王与崔家的婚事，崔元徽同样颇感意外。从前他看见这个高挑的年轻人静立于殿中时，并未有过太多的在意，可如今却全然不同了。
顾九丞笑得温和，眼中很是明亮，又有着恰到好处的敬意。崔元徽道：“老臣有一事想求殿下。”
“崔公请讲。”
“妧儿将来若有冒失之处，还请殿下看在老臣的薄面上，宽宥她几分。”他说罢竟要行大礼。顾九丞忙制止道：“小王不敢受此大礼，崔家世代簪缨，自是礼仪周全，将来怕是小王多有不周之处。”
按说顾九丞如今手握骁卫，未尝不可与信王一争，可他却仍旧是无欲无求的模样。若能再近一步，他崔家的女儿便是太子妃，是未来的皇后，但崔元徽却不知道顾九丞的心思。
中书舍人冯攸连替皇帝拟罢旨意之后便退下了，他还要带着这道旨意去门下省复核。虽说皇帝的意思很明显，但章程还是不得不走。
等一众人都走完了，皇帝露出些疲惫，杨海道：“老奴给宅家按按头吧。”皇帝略一点头，道：“对着他们，他们也累，朕也累。”自从皇帝患了头风之症后，他便有心去学了此法，杨海手法娴熟，按了几下后，皇帝便觉得舒服了些。
杨海边揉边道：“方才信王殿下据理力争，不想让沈汐任转运都使，从前倒没听说信王殿下与沈汐有过什么龃龉，怎的如今成了这样？”
皇帝闭目道：“大约是看不得有人来分他的权吧。”他又叹气，道：“之前出了青龙寺那事，你还想劝朕就此处置了沈汐，没想到如今运粮之事却又如此的一波三折，换个主事的怕也是不中用。皇弟虽能办事，可又是那般和顺的人，眼下让沈汐在京中也还可以压着沣儿些。但愿皇弟在骁卫历练之后，能硬气些。”
杨海笑道：“宅家高瞻远瞩，自有裁夺，老奴真是目光短浅了。”
“不是你眼光浅，自沈汐入朝后，朕也常常犹豫。她自小聪慧，政事上也十分出色，除了手段严酷外，挑不出别的错处来，朝廷需要这样的人，朕也需要这样的人。可朕有时候又宁愿她能愚钝些，那样朕才能彻底放心。孟如已经没了儿子，朕不想她连这个都留不住。”
提到顾泓，皇帝的心中又是一痛。杨海自是知道皇帝的心思，提议道：“老奴去请晋安公主来与宅家说说话吧，方才说了那么多事，宅家也累了，正好与公主闲话几句，消遣消遣。”
提到爱女，皇帝的神情缓和了不少，他点头，道：“也好，抬朕的步辇去接她，雨后路上湿滑，朕怕她摔着。”
顾九丞少时在弘文馆读书，时隔多年，此今景物依旧，人却不再，从前坐在这里的一众少年，如今有的位高权重，有的成了驸马，也有的外任地方，还有的流放死在了岭南，倏忽十数年光阴，好似眨眼间便过去了。
顾九丞并无什么感时伤事之意，他的目光略过正殿，又望向院中，问道：“我记得那里原本是有一株大树的，怎的如今没了？”
弘文馆的内侍跟在薛王身后，他看了眼那光秃秃的矮树桩，答道：“小郎君不日就要来弘文馆上学，信王殿下说这院中不够敞亮，便着人将那树砍了。”
顾九丞颇为惋惜地看了眼那树桩，顾瑜那么小的年纪便被送到弘文馆来读书，看来信王真是煞费苦心，将自己儿子当作未来太子在培养了。他微微一笑，道：“我从前上学时，可没少因为望着那棵树出神而收老师责罚，如今竟是再也看不到了。”
内侍跟着笑了笑，又问道：“不知殿下当初是由哪位鸿儒侍讲？”
“章怀慎学士。”
那内侍来崇文馆当差时章怀慎已经卸任侍讲学士，他道：“章学士满腹经纶，为人忠贞，只可惜奴婢当初还未进弘文馆，不曾见过章学士当日讲学之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