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看!”粉团儿似的小皇子摇摇晃晃跑向霜晚,衣装到底是过于累赘了些,看上去像是个重重缠裹的五彩粽子。还是豆沙馅儿的,咬上一口甜津津的。
“戏票?”霜晚迎上去,自小皇子手中抽过一张,又惊又喜道:“这样多戏票?哪个给你的?”
“敏皇贵妃给各皇子都赏了好些。说是一年课读辛苦,去散散心也好。”小皇子稚声答道,“阿姐陪绍玮去天香楼听戏,好不好?”
“好。”霜晚柔柔地应了一声,她素来同这位后母不甚对付,可有戏听解闷终归是好的。宫里到底待得不惬意。
因祸得福,前番喜脉风波遭拆穿后,皇父对她的管教倒是松落了不少。金麒麟文轩缓缓驶出宫门,七拐八绕直奔天香楼而去。
长街上酒旗帘旌在冷硬的秋风间愈发恣睢狂舞,重楼杰观层叠高耸,不远处的澄碧天幕上响过簇簇鸽铃。好一个盛世仙都!霜晚感叹。
“先停一停!”绍玮忽而喊住车夫,脱兔一般蹿下车,霜晚起先还以为他是遗失了甚么东西在路上,却想不到他不一会儿爬上来,手里还拿着两串红艳艳的糖葫芦,将那串满裹糖蜜的递在霜晚手里:“阿姐,你吃。”
这孩子倒是乖巧得很。霜晚拿着糖葫芦直出神。这孩子端得乖巧惹喜,背后辛酸却少有人知。当初他的娘亲唐才人犯了宫禁,被敏皇贵妃赐了一丈红,带去慎刑司前自知断无生路,才将这孩子托付给她。如今已过了两年,他却还不知道娘亲与自己已是天人永隔。
宫中皇子不少,她最喜欢的便是绍玮:同是天涯沦落人,这话一点儿也不假。两个没娘的孩子在一处,倒也能勉强快乐上一段时日。
“待会儿听戏,可要乖乖的哟。”霜晚咬了一口糖葫芦,向绍玮耐心道。
待到车在道边停稳,霜晚才牵了绍玮下车。可巧这几天名震京畿的灵和班在天香楼演出,她也正好能沾沾绍玮戏票的光。
绍玮年纪小,又好动,最喜欢看武戏。每每台上现了红脸的关公,与插翎扎靠的赵子龙,总要拍着一双小胖手喝彩叫好,兴奋得满脸通红。
邻近雅座忽然一阵香风扑面,一干戏客的眼珠子仿佛被钉在那道杨妃色人影上似的。霜晚抬眼一瞟,正是桃红!她倒好兴致,也来凑这热闹。
“你也来听戏的呀。”霜晚低声挪过去,递过去两枚橘饼。
“我在等哥舒公子呢。”桃红颇不好意思地笑笑,“他约我来陪他听戏”而后那双桃花眼又极快地向绍玮身上一溜,“是小皇子么?”
“是呀。”霜晚笑眯眯应答,“你倒是好运气,陪着这样一个好郎君来。我也只是替他母妃照看照看孩子罢了。”
一折子终了时,上来个小旦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远远的幕布后边探出一道人影,一副小丑打扮,头戴圆翅乌纱,面庞正中涂着块白,摇着手里拨浪鼓,只将笑眼儿紧盯绍玮。
那边厢霜晚还同桃红聊得不亦乐乎,绍玮看得一阵心痒痒,蹦下雅座便追着那“小丑”去。小小的影儿不出半刻边消失在人潮中了,游鱼入水似的。
“这是哪家的糊涂娘,儿子丢了也不晓得!”旁边座上的壮汉急扯白脸吼道,霜晚只觉着耳边蓦然炸起一声惊雷。恼什么呢?还让不让人好好听戏了?霜晚腹诽。
“还愣哪?”壮汉愈说愈气,径直走到霜晚面前,戳指向霜晚痛心疾首地高声控诉:“说的就是你!儿子跑了还和人拉呱闲扯!”
霜晚一惊:“我好端端的,哪来的儿子?”而后又极快地反应过来:六皇子绍玮跑丢了!
这可叫人怎么办呢?
“我去外边看看!”桃红丢下手中没吃完的半块橘饼,“找人要紧!”
霜晚本能地觉着绍玮是到了后台,也顾不了许多,一掀幕布也钻了进去。谁料到这天香楼是前些日子才装置一新的,幕布后边弯弯绕绕,同八卦阵别无二致,霜晚猛地钻进暗处,不由得一阵慌神。
“小六!小六!”霜晚唯恐教别有用心者听到绍玮的身份。“快回来!”
重重帘幕之下的童声应答隐隐约约,霜晚听得愈发急火攻心。“你别动,阿姐这就来找你!”
霜晚一路披荆斩棘地扯开两块幕布,冷不防脚下经了什么物件一绊,正跌入后台。
戏台上的锣鼓又响了,不远处只坐着个唱武生的,生得人高马大,既没上妆也没扎靠,只一言不发背对了她坐在桌前。
“官人,请问你见到了这么个小孩儿么?”霜晚跌跌撞撞赶去,颠三倒四开口问道。“大概这么高,”一只手在腰间潦潦草草比划了个大致高度,“眉间有一颗胭脂痣的那个。”
“小娘子可是丢了儿子?”那男子转过身去,不怀好意看向霜晚。眼前这女子是个不世出的美人,又恰好手无寸铁孤立无援。岂不是一块送到嘴边的膏腴饫甘?
霜晚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自己是一只肥羊落入狼口。正待要躲时,来时的门不知何时“咔嗒”一声自外边闩了个死。
哪个好死不死十八代天打五雷轰的短命玩意儿锁的门!霜晚气急败坏,又无处可躲,抄起一旁旦角上妆的琉璃盒便向那人面门直直摔去,“滚!”
这一丢非同小可,珠翠首饰骨碌碌滚了满地,那人被盒子角砸破了额前,仍不善罢甘休,恬着一张油腻腻的面孔狞笑着走向霜晚。
“呀!”霜晚不小心一脚正踏在花冠掉落的珠子上,“扑通”一声向后坐在地下,腰被跌得一阵锥心刺骨痛。挣扎两番终归没能立起来。
自知逃跑无望,倒不如拼个鱼死网破。霜晚这般想着,自发上拔下金钗,在手中滴溜溜转了两转,“想占老娘便宜?你也不看看是我这钗子利一点呢?还是你上手快呢?”
那人大概也是色令智昏,不管不顾欺身而上。霜晚此时已顾不了许多,抓起金钗向那人后颈狠狠一扎,登时血花四溅。
那人负痛,暂时住了手,霜晚又一记兔子蹬鹰,将那人自身上狠狠掀下去,一面连滚带爬逃命,一面不管不顾地扯了嗓子高喊:“图财杀命!”
前边戏演得正热闹,冷不防后台一声惨叫,四座观众不由得议论纷纷。台上戏子哪见过这阵势,一个个也噤了声。戏里的盖世英雄还扎着靠,却早有几分怯色,手提着刀枪向台边散去,直惹得看台上嘘声大起。
说时迟那时快,座上一道红衣影子倏然一跃,正稳当当落在台上,向周遭戏子观众一拱手,便直钻入幕后去了。
隔着两层幕布,霜晚正同那色中饿鬼狼狈周旋,见有人进来,忙不迭只向那人身后躲。
这不是帝姬小殿下么?哥舒迟方才看清那女子面目。又一眼看见面前男子衣衫不整,心下里早已明白八九分。这小殿下准是出来玩,教个不长眼的调戏了!
“反了你了?”哥舒迟将霜晚护在身后,飞起一脚向那人面门踢去。足尖稳稳地找了那人乱须横生的下巴颏去,只将那人踢了个高抛,后脑勺狠狠砸在地上。
这哥舒家公子,若是踢蹴鞠,又该怎样威风呢?霜晚微微一走神。
“你闪远点。”哥舒迟嘱咐霜晚,“别误伤了你。”
那汉子连踢带摔,已磕了个七荤八素,正待要起来,冷不防脚腕又被哥舒迟一抓,身子在半空中猛甩几下,便如出弦弓箭般飞出去,穿过三两层幕布,正一头扎在台下。
“快走!”哥舒迟护住霜晚,两人急三火四地自旁道溜去外间。三步并作两步上了车。
“你好端端的听戏,怎么会独个儿跑去后台呢?”确认脱险后,哥舒迟大惑不解。
“我,我……”霜晚上气不接下气,“我同绍玮一道出来的,半晌儿和桃红多聊了几句,谁想到他便跑丢了呢?”
哥舒迟正左右为难,却见桃红正笑矜衿拉着绍玮走了近来,七分怜惜三分埋怨地嘟囔个不停:“你这小不省心的,可把你阿姐吓得哟。”
“回去吧。”霜晚此时才觉出自己的狼狈不堪,衣裳教人撕扯得一塌糊涂,襟子上戏妆油彩沾了半边,头上金钗丢了,来时梳拢齐整的发早散得仿佛是顶着塞外的飞蓬。
“这样回去可成什么体统哪?”桃红柔声责怪道,一面拔了头上钗子,替霜晚细细将发理好。
霜晚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由着桃红梳整,怀里紧紧搂着绍玮。心下里感叹这次的绝处逢生。
虞先生才走了不到两天,自己便摊上这档子事,幸好有哥舒公子相救才脱了险。霜晚长叹一口气。她同这天香楼,算是彻底结下梁子了。
“其实小殿下您有所不知,”一旁哥舒迟好心提醒道,“这一段儿京城不太平,总有混子假扮成唱戏的,趁人多事杂混进后台,强占那旦角儿便宜,偶尔也打那些落单妇人的主意。小殿下日后再要听戏,可得小心为重呀。”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己怕是一年半载的再也不会动听戏的念头了。霜晚无奈。一面只得应和:“平安就好。”
“妾身挽的灵蛇髻好看么?”桃红放下象牙梳子,纤纤素手指着霜晚后脑问哥舒迟。
“好看。”哥舒迟嘴倒是十二成的甜,“桃红姑娘挽的,能不好看么?”
啧啧啧。
“绍玮,那引你去的是哪个呀?”霜晚倏然之间想起来什么。
“我不认得他,只听见旁人喊他顾小官人。”绍玮稚声答道。霜晚登时拉下脸来。
顾。思。平。霜晚恨得一阵牙痒,几乎要生吞活剥了那人。她本以为这是场意外,却料不到正是那顾思平设的局!
绍玮被顾思平引走,自己冒冒失失去寻,后台又险些被那人霸王硬上弓。她本以为这是一日之内凑巧的偶然,却想不到是别个安排给她的连环套!霜晚怎想怎不是滋味:倘若后台那人得了手,事情传扬出去,爹爹迫于颜面,十有八九还是将自己给了顾思平……那到头来不是还走了前一世的老路?
以后若得着机会,一定要好好治那顾思平一治。回去路上,霜晚蛾眉紧锁,愤愤地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