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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永思轩便开始迫不及待地打开送来的信笺——是我哥的,无疑。这些日子我都不能见他,一旦被张府瞧出我和他来往密切,就要出事儿。
都是一些平常问候话语,可信上笔记就带着温度一般,好是温暖;卅余载来,一如既往这个词也变得别有深意,而不是随口一出。一三五日一如既往,谓是轻松。一三五年一如既往,谓是难得。一十三十五十年一如既往,谓是人之一生。
“爱子之心人皆有之,贤弟娇惯,恐生傲慢之气。天家尊贵不容侵犯,然傲骨梅无仰面花;帝王尊严不容玩笑,然自不可意气用事。夫人之根本,于与自尊尊他,自重重他,乃至自利利他,自觉觉他。不知尊与自尊,是乃非人哉,何以可语觉者善说?犹如猩猩能言,谈何转迷为觉。”
“兄之所言,不介世事人情,有所不周弟心。先父在世,常有教导。于人于己,不得生以骄纵。夫此灵儿,兄长朝臣。伤我皇侄,故有大罪,但不至死,后剁百千块弃野山豺狼自恣。年纪尚轻,起于异心,应尚由改过。慎重,愿弟六时恒吉祥,兄刘一祈云。”
放下信之后,深舒一口气——那张府的人动作真快,马上就把雅尚居监视上了。常言道舍不得鞋子套不着狼,这次,我把儿子舍出去了,把哥哥舍出去了,把友人舍出去了。不相信还逮不着他狐狸尾巴。
那官大人出斋之后,定是又一场血雨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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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府上的爷俩,从下朝开始便不知怎么了。寂老婆子给爷俩端茶送水,原本老爷还会笑脸和老婆子接着谈论上朝前的家长里短。东长西短,总之老爷总会想些什么事情开发开发脑袋。
还有张友志,往日都会笑嘻嘻地对着老婆子,如今却像丢了魂儿一般,魂不守舍不说,就像得了癔症痴傻捏呆一般。眼珠子瞪地滴流圆,抱着个肩膀畏畏缩缩的一坐,就跟个疯子一般。不清楚这爷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瞧着严肃气氛,是要不好。
寂老爷一口喝了一碗水,老婆子更觉着要不好了。老爷子可谓讲究了一辈子,一碗水三口喝光,那就是死一般的定论。而如今,瞧这态度不对,加上有些改常,想必是要出事儿了。
“张友志,我就问你要不要脑袋了。”放下茶碗,他就冷冷问道。
张友志不答。
“别以为你叫人去后山找张灵儿的尸体这事儿我不知道!”寂霖一拍桌子,怒吼道,“你当那丫的仙帝是傻吗!我告诉你,这要再继续下去,不说张灵儿,你我都得掉脑袋!”
他听到张灵儿这字眼,开始狂躁起来;
“可是她如今死了!”
“她死也是你自己作的!是你害了她!”寂霖嘴黑,在利益面前与外甥对着干也毫不含糊,嘴黑真是伤人心,“你非要出什么馊主意让张灵儿去诱惑仙帝!最后呢,伴君如伴虎你又不是不知道!”
白了他一眼之后,寂霖也是气了够呛。咬牙切齿怒指着他,“你就是不听。”一脸无可奈何,又是气愤不知所言。
张友志目色无神,不再说话,也不再反驳。忽的似想到了什么一般,目光一亮,但转瞬又阴暗了下去。寂霖将这些都看在了眼里,只好叹一口气,“什么都别说了,张友志,老夫今天就与你断绝舅甥关系!”
这是下了狠话,老婆子及家奴都以为这是吓唬张友志,结果,张友志无动于衷。寂霖也不在闹笑话,站起身来于张友志面前,一甩袖子。皱眉道:“老夫,当没有你这外甥!当我姐姐,没你这个逆子!”
最后瞧了他一眼,“哼。”怒哼一声,甩袖背手走出门去。家奴马上追了出去,可那寂老婆子却什么都没看懂。这平时舅甥俩好的跟一人儿似得,今朝是发生了什么事?老爷与友志断绝舅甥关系这话都说出来了。
见此架势,寂老婆子不能干看着,走上前去拍拍张友志的肩膀,“友志啊,你舅父就是气话,你别在意……”
张友志似不以为然,对于舅母的安慰视作无堵,以沉默或者说是不理睬回应。寂老婆子见势也没什么办法,软硬不吃,有什么招儿?
“这孩子,真是受了刺激了,唉……”只是感叹一句,摇摇头离去。
他在中堂做了一个时辰有余,最后起身来在中堂前磕了个头,便走了。中间,没有任何人来阻拦,老两口也根本不清楚他什么时候走的。紧接着发生的事情,是寂霖预想到最糟糕的结果,也因为如此,寂霖扬言与张友志断绝舅甥关系。
……
我和尚雅居的来往信笺让张府知道的一来二去,张府的打手一一翻阅告了张友志。而他们叔侄俩的争吵,传到我这里来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他们监控我是常事,难道我打发人去监视他就不正常吗?天下才没这个道理。你想别人怎么待你,你就要怎么待人。
顾自忠垫着小脚而来,堂下一跪,“启禀仙帝。”
“准奏。”
心神有所不宁,因此下朝之后赶忙看起折子来,威仪玄红龙袍,十二行冕旒。他禀我事宜,故应跪地礼敬。
“仙帝,后山少监来报,说有数十只野狼被开腔破腹,尸体堆积在后山入口。”
“张府的人干的么。”我淡定问道。
“是的,陛下。”
听到如此,我一声邪笑;他把脑袋伸过来让我砍,难道还能怪我动手儿不成?真是玩笑话。“数十只,是几只。”
“这……少监没有给具体数字,应是十往上多。”
“查出具体数字,直接报到太尉。传朕圣谕。”说完,将手边的符令一拍,目不转睛地盯着奏折。办案看折两不误,“他张府的人杀了十只狼,就杀张府二十个家丁。杀了二十只狼,就杀他张府四十个家丁。尸体扔到后山喂狼,将被开膛破腹的狼好好安葬。”
——人如果没有道德,那么他连畜生都不如。有什么资格,再去受人的待遇?人都没做好,作威作福,岂曰衣冠禽兽。那群家丁昂仗着衣冠禽兽家主,譬如狗仗人势。那衣冠禽兽犹如猩猩能言,不离走兽!
“唯。”
“去办罢。”
请过符令,他便走了。
他走之后突然无心再看奏折了;又开始琢磨着张府这码烂摊子事儿来,他爷俩丧心病狂,就不能怪我心狠手辣。眯着眼瞧着门外阳光,为什么心里再一次有些忐忑不安?就像七年前出征那一般的害怕。当时不是怕死,而是我哥没有在我身边,会很彷徨。
说起来,若杀那多家丁,张府恼羞成怒可如何办?杀到雅尚居,那就……不好了。
——不行,我得传令过去;这群人若敢伤我哥一个指头,拿锦衣卫是问不说,铁定要把张寂二府上下所有相关人员六亲眷属全都活剐!
这也不行,这令条一下去,有张府的人告了张友志去,知道雅尚居毫无防备。狗急跳墙,恼羞成怒,马上就造反,那岂不是更糟糕?不过,我又想哪儿去了?我哥纵横沙场三十余载,还能怕他十几个家丁了?真是,我这什么脑袋……
正于心中生惑忐忑不安之时,有少监来报;
“启禀陛下。”
“准奏。”
“官府上林小爷斋戒三日,前来觐见仙帝。”
——他怎么来见我?还斋戒了三日?
眯着眼睛在犹豫着,但又不能不见,可他林海来见我,是何意义?铁定是官棋申让的便是,不过,他就不怕那寂张二府的人丧心病狂,先拿他个小十三曹下手?就算不拿他十三曹下手,那万一若是拿林小爷开刀,我这岂不是也对不起官棋申?
“您是见还是不见?”顾自忠如是问道。
他倒提醒了我;见,还是不见?如果见,就遵从官棋申的计划。不见,我就得有我自己的想法,并且要比官棋申的想法还周全。若不如此,小林爷可能就会被卷进这场风波。到时候我会后悔;
不对,我若是不见他,才会被张府瞧出什么不对。
“见。”
“唯。”言完,转身向门口,“少监,传林海。”
门口少监得令后,高声言道,“传,林海觐见——!”
此时,着蓝色深衣的林公子从堂而入,头不抬眼不睁便在堂下跪地俯倒,“草民林海,叩见仙帝。”
“林公子免礼平身罢。”道罢,饮一口水。
“谢陛下。”
“赐座。”
“不必了,陛下。”他却谢绝了我。
抬头瞧瞧他,只见这小林公子如今且有个而立往上,约是我这年岁了。面色白皙,眉目有神。不愧娇生惯养大,貌发之美;多是不经世事,涉世未深。可瞧着此人与那官棋申是情人,必定老谋深算。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哉。
“我说完便走。”林海又补充道。
眉目笑笑时,我还没反应过来;
“陛下只便肆无忌惮就是。”他瞧着我似乎有所苦衷,道是一针见血。没错,我就在考虑着张府的人要如何监探我。
见我听到此突然眉目舒展,他却笑了一声;
“先生让我来给陛下一记定心丸。”
“说。”我冷道——且不想让这林海耍了。果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林海这小公子竟也如那官棋申一般猜得准人心思了,约摸着是官棋申早预料到了这些,将此情景言语了他。
“陛下放心便是。”他笑笑,不知是心里感觉还是如何,总觉着他笑也有些阴森森寒津津地,又道:“那张府再如何,他也会憋着。憋到时候到了才会行动;所以陛下不用担心他等狗急跳墙。”
突然,他的笑变得异常诡异;
“他们没那能力。”
“你如何确定。”我扬眉问道;朕且总不能听你林海一面之词,就凭你在官棋申之前斋戒三天然后在官棋申入斋之后来见我这种商量好的小把戏?当朕一国之君,就是那么好糊弄的?
“以林某人身命来担保。”说罢,他倒又如武汉子一般轻轻拍打一下胸脯。此时一看,人言美男子,美者而非媚也。
话又说偏,他信誓旦旦地,真是和官棋申不一样。官棋申那人,真是不知如何形容,他不显山不露水,什么事儿随顺着你,却有高神叵测。没错,不是莫测,是叵测。此话有时是褒义,有时是贬义。这不假,用在他身上,随时合适。
“若他们有那能耐,又如何能等到今日?再差一些,他早会拿皇大兄开刀,最次会拿我家先生开刀,此时岂又能只是打探消息如此简单?”
他的推测不假。
听完之后,我不作言语。这些我没有想到吗?应该有想到,为什么还会有些惊慌错乱,发抖般的害怕?解了心忧,再留他也无用,倒不如早早回去,给官棋申打个下手,免得他再担心。
笑笑,一挥手,“跪安罢。”
林海似有所会意,后笑笑,跪地而拜,“草民告退。”
“路上小心,替朕告诉官大人,这定心丸蛮有效果的。”
“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