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他有些疲惫。来不及脱去披风,便一下栽在椅子上,进屋便又开始咳嗽,咳嗽的眼睑发红。所有人的眼光都变得有些担忧。
四十九岁了,马上五十了,这不是一个安安稳稳、平平静静的年岁。今人不像从前,从前见百岁老翁那不稀奇,后来人活七十古来稀。至今,人至五十知天命之年,那都是大寿,十分不常见。
讲真,刘一氏一家老小都比较担心老祖宗身体的问题。而我想到这里,就不禁鼻子酸酸的。
他终于平静了下来,出去不到两个时辰,不清楚这样的事情经历过多少次了。请郎中看,也没说出什么,开的药吃来吃去也没见得如何好。我心急,但我一点都不能表露出来,否则我哥心里更急。
我已经在这寒冬腊月里急出一身汗来了,去拭额头的汗时发现光顾着急,进屋没有脱斗篷没有脱帽子。下意识的看到桌上我哥的棉帽,方才想起——哦,那时给我哥摘帽子,扶着他坐下,就以为自己把帽子也摘了。
——我这脑子!真是,唉。
看他稳定下来了,我坐在他身边,摘了自己的帽子放在旁边,悄悄地问道:“哥,怎么样了?”
他只是晃了晃脑袋,已经说不上是摇头;将脖子枕在椅子背上,就那样摇头回答我。“没事……”声音有些嘶哑,也很小,很无力……
人活了一辈子,是从一点点不会,变成了一点点会,最后又一点点什么都不会了。会的东西,迟早还要交代回去。一辈子,就是活个新鲜,可千万别以为你拥有了什么,拥有都是暂时的,是你向这个世界借来的。
“我搀您回房休息?”
他点头;
我伸手去搀他,顾自忠要来帮忙,被我一个眼色拒绝了。所有人都跟在我们俩身后,走向我的卧房,而进去的人除了我俩只有顾自忠。当我扶着他躺下,给他盖上被子,瞧着他好像特别疲惫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他今天是强挺着精神,赴我们定好的约。
九年前,我在那里立了一座空坟,其实,到底我是依旧忘不了他。
当年的春节之后,没出正月,初八。我就一个人在那里,站了一整天;我不清楚我在想什么,那时候的承明宫歌舞升平,我好像听不到,好像这个世界不属于我一样。后来,他说,如果我想,他会每年都陪我来看他。
其实,我没在意那份陪伴,他却不惜一切地陪着我。
那个高大的男人,如今怎么变得这么弱小了呢?原来,他也需要保护;他在秋雨中淋湿自己,令我安然入睡,那时候,他也是个孩子。我伟大的哥哥,怎么活得这么辛苦……
见他有点发抖,我解开自己的披风,盖在被子上,为他掖了掖被子脚;看着他安然入睡,心里还是放不下一样,还是顾自忠提醒着我一下,我方才回过神来,不舍地从卧房离开。
我心里深知,其实他的病可能好不了了。
年说过去就过去了,我竟开始害怕,感觉时间过得快了。时间如贼,悄悄偷走过往变迁;时间如盗,他就像明着跟你抢你身边的人。感情中的小三可能是别的男人或者女人,但生命中的小三永远都是这时间,是它在跟你抢人,可笑的是你无可奈何。
马上,就是他的四十九岁生辰了。也是释迦如来出家日;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巧合,所谓巧合,也都是必然。过完年他就选择回到了竹楼,上回说的那话,也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我家这边,也焦头烂额。刘若家老太太,我们的分歧太大了。真是,有时候感觉这些罗烂事儿实在太恶心了。
我也想了,二月了,我就去我哥那儿小住一阵,多陪陪他大概会有助于他身体的恢复。初一那天没去,我想初二正好是踏青的日子,二月二入蛰了,天气也暖了,正是好时候,这时候去罢。
二月二龙抬头也是大日子,原说好了,这不是非祭拜不可的日子,那二月二就不祭拜了。不管是刘家的祖宗,还是刘一氏祖宗,我今年就不主张了。各家若是表表心意,就在自家祠堂祭拜便是,多出功夫念佛诵经做诸善业,回向刘一氏列祖列宗,求生净土,愿生者得安康。这才是做子孙的大孝;
而总有跟你唱反调的,这原本正月里就说清楚的事情,当时老太太满口答应,现在不干,非要上坟祭拜。祭拜便祭拜吧,其实对于亡人的追思,是一件好事,可以令我们认识到无常,懂得感恩。这事儿我们原本敲定像我说的这么做,你也满口答应,你想改你早说啊?我初二想走,你初一晚上说明天想去上坟?
我当真气得是要疯。
刘若也比较震惊,老太太说明天要去上坟,刘若紧接着反问怎么不早说,早说不也就能腾出时间来了吗。老太太非要我也去;我……
其实,这事儿气是气,但我也不好深说——我和我族人已经商量好了今年二月二不大兴祭祖事宜了,还跟你去上坟?要刘若陪你去,还不行,非要扯着我。当天晚上都要给我气炸了,最后留下一句话,“谁爱怎么样怎么样,谁爱去谁去!”
这挺让人心焦的事情,结果弄的一家人不痛快。
次日起早,我谁也没理,自己穿好戴好便走了——整的跟我要回娘家一样……什么鬼,真是,这家也是够了。得,我忍,不跟一般见识。对于刘一子孙我也想说,如果活着的祖宗不去问讯,光拜祖宗灵位没有任何意义。
其实,刘一子孙还不是那么让我失望的。一早我刚到竹楼,紧接着顺文他们便到了;那天我哥非常高兴,我带了些赵普轩送来的闽地贡桔,他与我边聊边吃,一口气吃了三个。
“哥您慢点儿,慢点儿吃。”看着他精神好起来的样子,看着他笑的样子,心里也算有些安慰。
看着他强打起精神来,其实,情况不容乐观。听我嫂子说,这几天开始咳血,而且越来越厉害。二月,温温的,不是很热也不是很冷,晓风轻和柔软吹的很自在。下午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篱笆院呆着。只是我们这俩老的坐着摇椅,他们都坐着小板凳。
躺在摇椅上好是自在,我哥多沉浸在一个努力放松自己的状态里。怎么舒服怎么来吧,人老了,就别那么多说法了。他们在聊一些有的没的,顺文问我他老祖奶就是刘若,去了哪里。我笑而不语,其实我也不知道,谁知道是上坟去了还是闹别扭去了,还是在家呆着呢。
没回答他,他也不追问,我哥也没问。其实我俩的日子过得挺好的,就是总有起刺儿的。不过这次,我哥应该也猜想到发生了什么。估计,是又吵了。吵就吵吧,日后老子想在哪儿就在哪儿,反正那是我家,这是我哥家,我怕啥的。人老了,别再难为自己。
见我有些愁容,有舒开眉头似放过了自己,我哥笑了笑;
“我在三十六岁那年,已经懂得放过自己了。”他深舒一口气,终于放心目光,自己微微闭目。瞧着他侧脸,真是不清楚他瘦弱了多少。“看来不是你太小,是你对自己太苛刻了,小正。”
“可能是吧,我这辈子都是这样过来的。”说到这儿,我苦笑一声——小时候就倔,结果就这么倔了一辈子了。
“有时候别考虑太多,你怎么持戒的?这个事情当做就做,不当做就不做。”
对他的话我点头表示明白,表示赞同。其实我蛮珍惜现在的时光的,真不清楚这样的日子还有几天,这样闲坐摇椅满堂儿孙的圆满,我此生还有几回?嗨,其实,我倒想说的是,我和他还有几日呢?反正我是快了,也就还有十多年。
“想了那么多,到头来自己折磨自己。”他很认真的说;似乎,心里还在犹豫什么,皱眉着,最后叹一口气,“我岁数也大了,跟你说句话呢,也希望你不要不开心。”他的话语变得沉重。
“其实这么多年,对于你和南宫分开这件事,这是我觉着最遗憾的事情。”
听到这儿,我松了一口气——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家里人提到这些事情也变得有些黯然,就我像是旁观者一样,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忽的有风,熏了眼眶罢了。
笑笑,“啊……其实我也这么觉着。”
我哥深叹一口气,“总之,我不像你不开心,不想你没有你想要的人陪着你。”
“人生路还长,你这要怎么办。”
“这么多年,也都过来了。”我如此应答道。
风吹过,竹林幽篁翠叶动。沙啦沙啦的声音,不分时候的响着。他微微抬头,看着斑驳翠绿,不清楚在这里生活的半辈子,如此场面见了多少度春秋。
“看不够啊,看不够啊……”他苦笑着喃喃道。
“您若看不够,我便在这儿陪您看,反正我已经没事——也终于到了该颐养的日子。”
数今天他话最多,精神头儿最好。嗓音,变得有些沙哑,看得出他脸上的苦笑,变成了发自内心的开心的笑容;
“就是这美好的日子,才是短暂。”
我一生除了奔波就是离合,经历山川曲折,大城小镇,路过山岛竦峙,见过孤岛人烟。或是快意江湖,或是至高无上。总之,过的每一种生活都是万人向往而不可得乎。可谁也没有想过这样的我到底快不快乐。圣人说是,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能随心所欲而不逾矩,而我呢?已经过乱了。
记不清猜不透,总之,我糊涂的活着,犹如没有活着。活着,或许已经死了。从没把自己安在当下,若莫放在过去,若莫放在了不知所以然,只有昏暗的未来。大概应了我当年形容我自己的——就像一只兔子。
诗曰;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思来想去,衣是新衣,人无故人。
盼与君手相扣,此生又能得乎?我刚才说,我老了;其实,到这个年纪就不是在获得中寻求快乐,而是在失去中寻求快乐。失去的慢,你就偷着乐去吧。
我一生看多画楼歌台,见多生死沙场。诗说人生得意须尽欢,我又哪里有尽欢的时候。人其实需要的不是强硬的控制烦恼,而是用智慧去化解那些烦恼。控制,就是把烦恼无限再放大,把心都套进了烦恼里。而以空性智慧去化解,这自不一样了。
像我,一辈子都在控制自己之中,不曾想就活成了这模样。
人啊,可别再去奢求什么。所谓放荡不羁,那不过是年轻人用来令我等羡鱼的词汇说说罢了。再放荡不羁,你看我也放荡过,那又如何了?一生也没有那么多遗憾,把遗憾的时间放在现在,也免得以后的你因为现在的你而失望、遗憾。
室外竹林,世外桃源,而立千载,见诸变迁,鼎盛如初。世事无常,莫不是一场徜徉,漫无目的;何苦纠结?安住当下,莫思前后,那等劳什古子的,不再去想就不再去想了。我想,这场令人悲欣交集的徜徉也快结束了。就像那年觉明菩萨往生时,他给我留下一方墨宝,悲欣交集。当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