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虚十六年春节，时年三十六岁。
那些该过去的事情也都过去了，该过去的时期，也都过去了。日子好歹是安稳下来了，这下是彻底安稳了。其实，我再不想与人去争什么，算什么。然而我这辈子，除了争抢就是在算计。
红尘远，翻波苦。几番意，难相顾。
站在后山的那个位置，可以看到永思轩，又可以目睹大清盛世。这个春节有点寒；让他忍不住的咳嗽。我发现他一直在忍耐着自己搔痒难耐的嗓子，也尽量压低自己咳嗽的声音，只为静静陪着我，在那空坟前好好待一会儿。
“咳咳咳……”他咳的非常厉害。
听到连连咳嗽，我微微皱眉，目光从墓碑上挪到他已经咳红的脸上，一手抚着他胳膊，一手轻轻拍着他的背。
“哥，你怎么了……”我问道。声音，有些低沉。大概是人老了，声音也会变得低沉沙哑，不再是我年轻那样。就是三年前，说话的嗓音与如今都不一样。
十三岁啊，你看那赫儿今年十二岁，和十二年前，多大区别？所以，尤其是到了我们这年龄，十三岁就是一道鬼门关一般。我三十六，他都已经快知天命了。下月生辰之后，就该开始筹算他来年五十大寿了。
他的容颜渐老；其实，我从不怕老，老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吗？至少年轻的时候没有死掉。如果他真在十五年前去世了，我不清楚我能不能活到今天。我们兄弟俩活的不是辛苦，是命苦……
看上去他的脸色不大好，最近这阵子他似乎精神都不是非常好。当他不咳了，看看干冷的寒天，我想，该到了我照顾他的时候了——这个照顾了我一辈子的好哥哥。
“我们走罢，哥。”我挎着他的胳膊，说道。
他深呼吸，在努力平静着自己。抬头看看南宫刹的墓碑，又轻轻地挪向我，眼神中好像有些遗憾，也有一些抱歉的意思。突然觉着，哥哥真的老了。容我撒娇打滚一辈子的哥哥，他似乎在抱歉自己没能安静的陪着我度过一段很难熬的时光。
“不再待会儿？”
“天有点冷。”说着，我又向他靠靠，故意打了个冷战，摇摇头，“走罢哥，回去罢。以后日子还长，又不是非这时候来。”
听到此，他苦笑笑；点头之后，我们开始迈着步子一点点往山下走。我搀着他，他的气息似乎越来越重。这个曾是我宽大肩膀唯一依靠的男人，那个长兄若父的哥哥，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呢？是时光从来残酷。
“唉……”路上他突然深叹一口气。
我们兄弟俩放在十年前，你会看着这两人就像一个人一样。穿着都差不多，长得也略像。当我年老色衰的时候，脸上的线条变得柔和，不像年轻的时候那么凌冽，也不像南宫从前说的妖仙一样，但也不是慈祥和蔼，不过是面色可亲。也是因为这点，我们兄弟俩才像。等如今了，四十多岁的男人，一年一个样，他日渐老衰；我们兄弟俩，我像他的从前，他像我的未来。总之，我们这辈子谁也离不开谁。
“你说他得多舍不得你呢？”他问我，见我没有回答，又点点我，“嗯？”
突然无暇去想南宫了，大概我与他的感情也渐渐在沉淀，不似从前的火热，但一分没有退减。因为他的离去我很受伤，但我依旧要爱着我的生活，还有生活里形形色色的人。
“他那个家伙也不来看我，才不要跟他好了。”我故作嗔意道，实际上，也就是嘴皮子能耐说说气儿而已，若真如此，岂不是二十年前我便不再理他了？哪儿还有今日。
我哥自然是我哥，这辈子小算盘儿他都一清二楚。听我这话，他也是自顾自地笑笑；看着他腿脚愈发沉重，一手被我搀扶着，一手扶着腿，一步一步下台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你啊，真是的……”摇头笑道。
“思来想去，不在他身上投入那么多心思了。我该想想咱俩的晚年生活了，哥。”
“怎么？”他含笑着，认真问我。“你也开始承认自己老了？不说你还是当年那帅小伙了？”
“人当然会老的啊。”我嬉笑道。
“说实在话，我真准备常住你家竹楼了。”
“哦？”他反问我，语气中充满了愉悦，“好啊，随时欢迎。”
“哈哈哈哈……你不怕到时候我闹得你晚上睡不着觉？我可不是那种早睡早起的人。”
“没事，你闹多久我陪你多久就是了。”
“好好好，就这么说定了，下月等你过完生日我就搬过去。”
“嗯。”
他脸上的表情藏不住心里的高兴，好像人也有精神了一样。其实，我们并不常聚在一起，是过年，我们才会天天在一块儿，果真，时不如我等意；十六年前的那些日子，策马扬鞭，快意江湖，今岂可得乎？！莫负青春，青春莫负……
在车上，我们依旧在谈天。我们对彼此的改变都很大，比如说我不喜欢烟味，只是我回来时的那么一句话，他这辈子没再碰过烟袋锅儿。
车里有些昏暗，没有干冷刺骨的寒风，觉着整个人都好了。我哥最近有些经受不起颠簸，然而这么多年的习惯，他今年也执意要跟我来。所以，我择了一辆牛车。反正时候早，反正不急，路上慢慢走。
借着透过厚帘子的光，可以看到他脸上的皱纹。
瞧着他日渐苍老，突然有那么一瞬间我又像小时候那样依赖他，有一种他要离开我去了什么地方的压迫感，好像很害怕，好像很孤独，好像很缺乏安全感。就想拉住他的胳膊，不想让他离开。
“一晃你都快四十了。”他突然冷不丁的来了这么一句，打破我一个人的沉思。原本，我一个人在想这些事情，看来，我们又要继续谈下去。
回头，看到他充满感慨的眸子，我笑了笑。
深叹一口气，他又继续说道：“我都快五十了……”
“其实你四十了，五十了，都不怕的。”他说着，声音开始有点小了，“就算你七十八十，你照样是我弟弟。可我好像老了——你十岁的时候我觉着，我抱不动你了。你二十的时候我觉着，你不会再找我撒娇。你三十的时候我觉着，你的家事我无能为力。你四十了，我突然觉着其实什么都帮不了你了。”
越说，他的嘴唇越干燥。大概是空气比较干，他又一阵阵地咳嗽的缘故。干的快裂的嘴角，咧出一丝苦笑；
“现在啊，都承受不了你撒娇了。”
其实是我过于孩子气，反正我们一聚到一起，除了和他将一些陈年往事，也就是说着我对生活的感慨。他呢，就总会像从前一样安慰着我。我便适合有个可以镇得住我的人，可满天下除了南宫，还有谁呢？他只要站在我面前，什么都不用做，我就乖乖地投降了。
“您总要强过那撇下我一人在魔界的南宫，他可不想我这些的。”
他笑笑，深深点头，不清楚是在同意我的话，还是在对我的意思表示理解。
“我是哥哥，他是爱人，这不一样。”
“爱人是互相的，而我是你哥，这不需要互相。”
“只因为我是你哥哥，没有别的理由与原因。”
突然，他原本刚稍稍变得轻松一些的脸又开始感慨起来；
“当时我还和母亲说，要替二老照顾好你的。”
——抱歉，哥哥。长这么大了，还在让你操心；大概，也要换我来保护你了。时光不饶人，即便我想你继续护着我，你也想继续护着我，可岁月可不近人情。
坐在他身边，拉起他放在手捂外的手，有些凉，有些干，也有些褶皱。攥着他的手，试图去温暖。我能做的，真的很少。
其实我这一生，犹如荒草一般；若莫被秋风吹散，若莫被泥土附着，若莫被秋雨淋湿，若莫被白雪覆盖。总归没有着落，没有依怙。可不管什么时候，我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去去来来，他都一直在我身边。在十五年前最艰难的日子里，我甚至妄想地怀疑着，南宫是不是天使被派遣来爱我的？或是，他是我哥叫来陪我的。
生命中这两个重要的男人，一个陪我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一个陪我度过了一生。一个是我想共度一生的人，他却自己安稳了一辈子。一个是我想他安稳一辈子的人，却在政治这个泥潭中护了我一辈子。不清楚我应该是高兴，还应该是悲伤呢？
人如花落，一世草菅；随春风生，伴秋零凋。犹如蜉蝣般朝生暮死，又犹如大仙般一万年，也都无所谓。人的一生，到底逃不出天网恢恢。因缘聚散，缘起性空；生命，没有结束，是缘尽了，便散了。也没有开始，是缘分到了，便集合一起了。这个世间上，没有独存的东西，也没有常住不变的东西。一切都是因缘和合而生，一切生起又都是假有，本性是空。本性不空，则不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