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他是家里长者,法会结束后,顺文等人就来给祖宗拜寿了。而且七七四九,七为一圆满,七的七倍,自然是个好数字。
院子里,有一棵他刚搬进这院子里时我与他栽的树,此时已经赛百年竹般高了。说是什么树,听起来可能有点意外——是桂树。当时,我们弄好之后,看着都特别有成就感。就等待这树长大了;
我言道:“兰桂呈祥。”
他则说,希望这树能开得出当年的花。在那个时候还不太清楚他的意思,如今看着他扶着树满眼感慨,似乎懂了些什么。
当年,究竟是哪年?那遥远的过往,我已经记不得了。只隐约知道,那是一个桂花要凋谢的时节。在北京,桂花应该凋谢的更早才是,因为北京的秋天比长安冷的早。三四日的花期,在北京竟能从中秋开到九月初。约是这桂树,也知人心。
众人为他拜寿之后,都去帮着嫂子忙活。男丁们则围坐在这树下,陪伴着我们二老。其实,多是陪伴着我哥。
我记得当年肃琤才不大,如今肃琤的儿子都坐在我哥怀里讲着大人话儿,如肃琤当年一般了。“高祖父,这树好大呀。”南伽随了肃琤的性子,打小儿就爱说话,不怯场。看看如此,我刘一氏也终于又有了希望。
对于他们这代人的失望,我和我哥也终于在肃琤这一脉找回来一点信心,刘一是后继有人——只要有一个人在,刘一氏就在。只要大清国在,刘一氏就在。只要祖宗传承在,刘一氏就在。
我哥笑笑,“是的,这树也有十几年了。”
在树下碧翠一抹清凉之中,安然而坐,五世同堂。唯独可惜都是堂亲,不是自家血脉。不过,也都是一个姓的。
他仰头看着这桂树,深叹一声,瞧瞧我,“可能我今年,就不能陪你过生日了。”又抬头看着桂树,“也再看不到这年年如当年的桂花了。”说着此话充满哀凉,但我们却不知如何都特别坦然。他们无可厚非,而我的淡然,是出乎我的意料的。
好像我心里非常清楚,他能不能过这个月都够呛。但不大想去面对,其实想不想都要面对。在如幻的世界里,色身也是如幻一般。大梦方醒,才知是妄。追成空忆成空,贪成空嗔成空,戒成空定成空。但随是如此,我们依旧要积如幻福灭如幻罪。诸相皆空唯所作业不空;
这时候我似乎突然清楚他这些的意义所在了。
我出生在桂月,便是八月时分,中秋月之末。那时候桂花刚好凋谢;但据定中母亲讲,那年的桂花开的异样好,花期竟也延长了几日。众人都在贺喜我父我母,恐是高雅荣华之男,必如桂花一般名满天下。想来这玩笑般的寓意竟当真了。
此事我也向哥哥印证过,那年他十三岁。当他回忆起此事,对那年的桂花也记忆犹新。想来他在门前栽桂树,便是在回忆那些团圆的日子罢。毕竟父亲当年不常在家,是中秋了,才回到家里,想等我满月之后再走。我哥呢,也很少见到父亲。
想来,一家团圆从来都是奢望。
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有这样的想法,这可能是他这辈子的遗憾。他在遗憾着不能看着我的三十六岁生辰,遗憾着不能再看到满眼桂花迷人眼。桂花一年开得比一年好,只是人却再也不在了。想想就是无比的孤独……
在长椅上,我拉住他的手,笑笑。
“死生无常,您别想太多才是。”
他默默点头。
“安心念佛,极乐世界等我。”
这时,他笑了;这应该是世界上最美的诺言,一切诺言都不是恒常的,唯独此是不变的。不过嘛,这事情还要劳烦觉明菩萨他们咯。
他笑着,继续点头。
在佛法里头,死生往复,有死便有生,有生便有死,来回辗转。死亡意味着开始,开始也意味着死亡。如是种种无始无终;故不以生为喜,因生意于死。不以死为忧,而死意于始。生活在梦中,我却以为这不是梦。
他们大众去参加法会了,将闻修随喜之功德回向给我哥,愿其早日康复。其实,这并非是根本意义所在,根本意义所在于时常念死;病了,观想为众生消业,念佛不要想着让自己快点病好,应该想着快点往生,一心念佛,时时正念。
天色渐晚,赵普轩亲自前来。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在我当年,子禄皇帝的权利被我们瓜分,他们子禄朝还有内讧,就是子禄赜和王太后之间的矛盾;当年王太后独权是相当厉害,与我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之处。而如今呢?赵普轩给我哥拜寿是要跪拜。
长江长浪打浪,前浪拍在沙滩上——她那不是浪,其实那就整个儿一王八。
一天过去的真快。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晚上,我和我哥聊天,他突然说;
“你要不要回家看看。”如此问我。
一晃儿也七日没有回家,我和刘若也没有任何通讯来往。今日,她也没说托人捎个话。不是觉着不满,而是觉着,我是不是这么做不太对?柚儿和宋晓羽今天过来的时候,我方才想起这事儿。他们定是总往雅尚居跑,故不惊讶此事。但他们都说了什么,这不得而知了。
看到柚儿的女儿,我才意识到——原来,我们都不年轻了。年轻时候有什么话非得说出来才是,小时候,这是纯真天性。但等一定岁数了,那就是有漏;就像玄谛师父总教训当年的慧妙沙弥,言多忘道。但多数人总管不住自己的嘴,我不也一样?在道场是好,止语是通共戒,等再入世俗,就不一样了。
与刘若,我经常把紧要的话憋在心里。无关紧要的,我一点都不留。比如和她有不痛快,我一定要讲出来。这也算是好,不至于自己闷想。这与背地里议论,就是两码事。夫妻过日子,还是如此好。
等上了年纪,好像话越来越少。明天习惯了我看书她偶尔去义学堂这类的地方帮帮忙,偶尔在家里陪着我。每天的话不超过五句;从前,一日不见如三月兮。等如今,七日不见也不见得如何。不知是情淡了,还是习惯了呢?我想,陪伴才是深情。
有彼此的存在,但不至于日日执手话春秋,久了也会腻。结婚也是一场修行,看你有多爱她,你怎么爱她,如何爱她,如何看待这份感情,如何看待她的优点,如何向她学习,如何懂得感恩……
思虑良久,我脸上的表情一点都没变,“回去看看吧,我怕是出了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他嘴角微扬笑着问我;今日人多热闹,他好像心情也变好了许多,也有精气神儿。“莫不是你们夫妻之间的小是小非,别太固执。”
“倒不是我俩,我俩日子好好儿的呢。还不那老太太的事儿吗?”
“得过且过,得过且过。”他喃喃着劝慰我。
所以,我决定明天回去。
结果第二天一早,下了大雨……看着这大雨我就开始笑,他走到我身边来,也在笑。
“天留我不留。”他打趣儿道。
就是一早上的雨,青石阶经过雨水的冲刷反倒干净了许多。山路也莫不是都想象中的那么难走,就像事实也未必像想象中的那么糟糕是一码事儿。踏着木屐,我一个人回去了。路上一路微笑,不知为什么。春雨过后,艳阳高照,真是令人舒服的日子。
到家了,许是佛力加持,我竟隐约听到了梵呗。什么时辰,还在念佛?已经快晌午了。再看这院子里都没人——人都干嘛去了?恐是在念佛咯。穿过前三进院,念佛声越来越近,渺渺馨香。听着引磬声声敲打,便能听到打磬的人心声一般。打磬人到底心念是不是杂乱的,好似一下就能听出来。
在屋里换了海青,我便匆匆而去。见刘若带着大众打磬绕佛,已经从门前过去,紧接着就是男众,最后面有两个熟悉的身影——是玧赫和玧然。家中的人都比他二人皈依早,自当在最后。前头是搭衣的,还有没搭衣的。我在没搭衣的男众最前面插了个队,向前人合掌问讯。
看到是我,他也不惊讶,只是合掌,为我让出了地方。我便跟在前头,绕佛,伴着磬的节奏,“阿”字一打,“陀”字一打。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
如此一个时辰,晌午头了。众人在拜垫前共同回向,“弟子众等愿以今日共修之功德,回向给病人刘一祈云,愿病者早日康复,福寿安康。”
众人如是同道,我方才清楚这几日刘若都干什么了,为什么一直没有音信。
“自皈依佛,当愿众生,体解大道,发无上心。”
“自皈依法,当愿众生,深入经藏,智慧如海。”
“自皈依僧,当愿众生,统理大众,一切无碍,和南圣众。”
诵三皈依文,众等顶礼三拜,方才散去。等众人按顺序走出佛堂,刘若依旧跪在最前面的拜垫,合掌闭目。两个孩子在佛堂里看到我之后也没说什么,跟着大众出去了。而我呢?站在佛堂里,看着跪在西方三圣像下的刘若,有些发愣。
看见这样的场面;金黄色的法幢,庄严的西方三圣像,渺渺馨香,褐色海清,褐色拜垫。瞧着我的妻子,突然心里想到一个词——丈夫之人。
当真是丈夫之人,佛见女子出家具足威仪,亦如此称叹“我说是丈夫之人”。
等她回向完,起身,便见我手结弥陀印,站在她身后。在佛堂里的对视,美好的像曾经的初见;我想起了一个故事,金子嘲笑泥土长得难看,便宜,不足金子高贵。而泥土能长的出庄稼,金子却不能。人生在世,定律就是,并不介于你本身价值有多大,而是你到底能创造多少价值。
此时的我好比是金子,本身的价值发挥不出去,一无是处;此时的刘若却甘愿奉献一辈子……我自当顶礼她,心怀感恩,法喜充满。
出去之后,我心中的疑惑全都解开了。与我猜想的一样,家里不能离开人,所以她只能在家里和众人共修,无法前去道场。回向功德,希望兄长早日康复。更换了海青之后,我们又开始闲谈。
“哥哥怎么样了?”她说道,咽了一口唾沫,继续道:“我挺惦记的,家里又离不开人。”
“还行,没见好转。”我如实回答道。
“嗯……”她的神色略微担忧,“那,怎么办?”
深叹一口气,摇摇头;
“能不能过了杏月都已经不知了。”目光里,充满了无望。
她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唉……”继而说道,“你也别太难过。”
“我知道。”
又忆桂树下的匆匆过往,这就是一个人的一辈子啊……人的一辈子,不过几场风去花谢,风来花开;几次别离,几场重逢。也可能一次别离,一世再无重逢。人生半百岁月,不过如此!嗟呼,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胜,不过“死生亦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