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者德合天地,所以到哪儿都注定是受人尊重的。这话应该是别人说的,而不是应该是自己说的。所以,我一直不承认自己的名号,不是自己客气,一是自己不够格,二是够不够格不是自己说的,自己知道就好。
在宋府,我们是贵客。
当我在宋府看到了抱着孩子的婆婆,突然意识到自己确实是老了;啊,那个孩子已经做人母亲,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
说起来时光逝去的还真是快。我们夫妻俩与他们夫妻俩对坐,这突然让我有些一时回不过神来。最后苦笑笑,“原以为你还是孩子,如今你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这话有些绕,不过所有人也都听懂了。宋晓羽和柚儿都哑然失笑,刘若则表情平平,没有做出什么反应来。
柚儿笑笑,已经不见了丫头时候的天真,相反开始贤良淑德起来。大概是如今在自家,且见得如此架势特别严肃故而如此。我的地位已被撼动,那么她可能在家的地位也要受影响。
“哥哥还当人是小孩子。”她笑着说。
一边的宋晓羽则是得意地摸摸胡子,翘着二郎腿,丝毫不像是见到了皇大兄的样子。倒是自在的,像宋府大爷。冲我扬眉,“皇大兄心里,柚子七八十岁照样是孩子。”
我轻轻一拍桌,笑指宋晓羽,“说得对,男人就是懂男人。”
“因为我对柚子也是一样的。”他接着道。
“这回答我满意。”我点头,“你若把她当成老妈子,当真我这个皇大兄是要不干的。”
“不就怕您不乐意嘛。”他打趣儿道。转瞬,话题一转,矛头指向刘若,“那皇嫂呢?”
我微微哑然,他又继续补充着说,“皇嫂在您眼里,是否也是个孩子?”
当我嘴微张着瞧一眼刘若,与她对视了一刹那后,她微微一笑。忽的想起我当年七日还魂,她真哭的跟个什么似得……我们有很多美好的事情。
“我和你皇嫂老夫老妻的——这事儿固然不能告诉你。”我眼睛向上翻了翻,思索这事儿,“诶我说不对啊,你怎么扯我身上来了。”
宋晓羽得意笑笑,摇头,“愚弟好奇而已,皇大兄不能如此小气罢。”
“这倒不是,你这话挺让我深思的。”深吸一口气,啧一声,“哎呀,说来话长啊……”
“您长话短说。”他继续道。
我瞧瞧刘若,瞧瞧柚儿,俩人都像看戏一样,好像跟她们都没有什么关系似得。再瞧瞧宋晓羽,“你让我长话短说的?”
他点头;
“哦……”我故作会意,“那就是,不告诉你。”
“嗯……嗯?!”
“没事,没事。”我又故作严肃。
“哈哈哈哈……”众人哄堂一笑,这事儿便是过去了。
其实作为哥哥,要考虑很多事情。比如说我的权力没有了,在这个家里,她是否会受到影响?我想可能性比较小。但由此可以引出,权力到底意义在哪儿?
有话说得好,拿得起放得下,才是自由;这话不假,权力,有,但不摆出来,不摆出来,不代表我没有,这才自由。奋斗了大半辈子,估计如今才是我最想要的生活。一晃儿就是入冬,一年又一年。仙皇仙帝在这一年中,渐渐淡出了民众的视线,这是我想要的,也是赵普轩想要的。
现在这世道,大家开始不大注重皇权了,至少不像曾经那样他的一举一动都无比被注视没有任何隐私。他如果脱了龙袍走在大街上,一样没人认得他是谁。因为他的出身太普通,接位接的太名不正言不顺,如今太和殿还在供奉着刘一氏列祖列宗,他的祖宗却没地方可供奉。
我和他的关系特别微妙,我们是祖孙的关系,又是君臣的关系;又是主人和傀儡的关系,又是正位与上位的关系。总之,我们的关系很复杂。这权力我不能不要,它随时都有可能因为人的贪欲而任意殆害苍生。官棋申给我上了一课,你要为众生不择手段。就是这样,不择手段。什么都不能放弃与转变的人,注定不能成事。
当别人不注重他的时候,其实更是在大清四海升平的时候。大家开始关心自己的工作,而不是去想着怎么讨好帝君。因为他们发现这位帝君可能指望不上;这事情赵普轩心里明镜似得,他也知道他自己名声不好,但是他发现这样挺好的,不去改变。这才是我佩服他的地方,能忍人所不能忍,能行人所不能行,宁负天下骂名,不负天下百姓。
——这比我在那个万众朝拜的时代,好得多。虽然这个时代只持续了十年;但是十年的影响,是后世的铺垫。
他这下很自由了,可以随时翻墙找我来下棋喝茶……回不回去都无所谓,又没有工人监视他。那笑话怎么说?你的宅子很漂亮,但我得回家。又到了冬天,某日他又来我所,在佛堂中的静室安坐。
窗外飞雪,屋内炉火汤婆,热茶滚烫;
“碎虚十三年的春天又不远了。”他看着皑皑白雪,与我道。
他能从雪中看到春天,我想这人心思与先人相仿;不过我不喜欢。
“你应该启你年号了。”我道。
他上位至今三年,依旧沿用我碎虚年号。这像前朝子禄赜将他父皇的年号沿用了一百年差不多,不吉。
赵普轩则嘿嘿一笑;那神色与他那爹是一样一样的。别忘了他爹当年举杯向圣驾的场景,想来有其父必有其子,也难怪他能成大事。人啊,得厚道老实。有多大的能耐忘了本,照样嘚瑟不了几天。这就像开得多漂亮的花,离开了枝桠、根茎,照样很快就枯萎。
“再说,再说。”他喃喃道。
听他这话,我只能点点头。因为如今他是帝王,我不是,所以我的一切都只是建议。从前没人能跟我拍桌子叫板,到如今我没能耐跟人家拍桌子叫板,一个事儿……
“古有杀妻求将,那您说反过来是什么了?”他依旧看着窗外,静静地问我。
我知道这里面的所以然。
“大义灭亲。”即毫不犹豫地回答他。
他“噗嗤”一笑,“是哈,反正都是杀。”
“你觉着呢。”我反问他,“如果你的亲族犯了罪,你要法外开恩吗。”
他一时被我问住了。
“大清律法不可撼动,没有法外开恩,你也知道。”我咽了口唾沫,看他依旧没有回应我,我继续道:“大清律法如果形同虚设,意义何在?如果对其有质疑,可以提出,商议,解决。大清律法容得质疑,但不容得违背律法本身的意义。”
“本身意义在于息恶,是平等与公正。”
听我说完这些话,他只好点头。大概他没有什么可以问我的了;可他心里依旧有疑惑。我看到他的眉目中,还有一些迷雾。
“你不舍得吗。”我问,又随他的目光看向窗外,不再质问。“为帝的路还很长,普轩。”
“是,老祖宗。”他应答;深吸一口气,“可是如果大义灭亲成了社会现象,这可怎么办。”又全部吐出去。哈气萦绕,然后瞬间被打散。
吧嗒一下嘴,我摇摇头。
不是没有办法,只是有太多无奈。“大清律法为人民设定,近亲属有权拒绝作证。法典上说过不管谁都可以来检举,但是也要通人情。”
“法律意义上,没有小事。必须严谨。”
“是,祖宗。晚辈受教了。”
“可你究竟想没想过什么是亲?”我问他。
他一愣,满眼疑惑中写着;难道亲不是自己的亲属亲戚吗?还会是别人吗?看到这样的反应,我笑笑摇头。
“你以为亲就是有血缘关系的?没听过一句话远亲不如近邻吗。”
听到此,他苦笑。
“对罢,所以我说亲并不介于血缘关系这些。帝王者应以百姓心为心,以百姓亲为亲。”我抿抿嘴,问他:“你说百姓和什么亲?”
他摸摸下巴,在细细考虑,围绕脖颈的貂领还在摩挲,他穿的东西牺牲的代价太大。可牺牲,又没牺牲在刀刃儿上。“说和天亲,天不下雨骂天,雨多了,也还是骂天。说和地亲,也不见得又有如何。”最后苦笑笑,摇头,示意我无果。
对于他的反应我并不意外。一个二十多岁的人无法和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比,因为术业有专攻;我做了二十多年的皇帝,换句话说我做皇帝的时候他刚出生。但是这不一定代表我的作为就全对,全比他强。他有他我所不能比的强处,所以我的东西对于他是个借鉴,不是全部,即便我再怎么厉害,我不能替代他行动。
拿起一块糕点,前后摆动,“老百姓,以这饽饽为天。”
他一恍然;
“没了这个,人怎么活?”说罢,将糕点放在自己嘴里,殷了一口茶。
他深深地点头。
“所以,谁偷了百姓的口粮,你就要处死谁;百姓和粮食亲,你就要做百姓粮仓的守护者。它就是你的至亲,因为百姓亲这个。除此之外,你不是不能考虑别的,而是你要以它为重,任何事情放在它之前,是绝对不可以的。”
“不论是谁。”我强调道,“这就是作为帝王的牺牲,这才是我们当年击案三下为约的真正约定。”
说到此,我满眼感慨。良久,徐徐道;
“你应该善护百姓的利益,不择手段也不可惜,众叛亲离也不可惜。因为,这是你作为帝王,乃至每个大清臣子的本责所在。可以违背一切,但不可以违背大众的利益,丝毫都不可以。”
他见我这样有些无奈。可当真是无奈,你以为我想吗?刘一氏那两家如今不知吞了多少百姓的粮,再纵容他们?不行。作恶的人,离我而去吧。我不是你的亲人,因为天家不会有背弃臣民的族人。
“是,老祖宗。晚辈明白了……”
“明白就去做吧。”我深叹一口气,“如果有一天,因为百姓的利益刀架在我脖子上,请你也要丝毫不犹豫的将我的头砍下来。”我作势用手比划着脖子。
“因为这是我这辈子的责任,从我生而为帝开始。”
他眼中的傲气突然消失,这不像是一个帝王的作风,也不像是因为自己的感情而撼动;突然,他又笑了,苦笑变得得意;
“您当真是我的贵人。”他如此说道。“也是一位应该备受尊重的老祖宗,是一位受得起万人朝拜的仙皇仙帝。”
我摇头,否决道:“不,你才是我的贵人,是全天下的贵人。”
他起身,向我礼拜,“老祖宗,晚辈告辞。”
“放手去做,放手去干。只要方向对了,越快越离目的地近。”
“是,老祖宗。”
有那么一瞬,我想起了官棋申给我的开示;故而我对此,不再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