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马上着手去办,而我也马上去想办法配合他。
在竹楼里,瞧着门外绿竹覆雪,却又艳阳高照,这样的冬季在北京很常见,但是这样的景面是我此生第一次。我们坐在屋里,竹椅竹桌,突然发现在这个角度,透过篱笆竹园,就能瞧见承明宫。承明宫大殿巍峨,那是我托付了一辈子的地方,微妙的是这个角度,刚好看得到永思轩。
突然发现这样的场面,有些震惊。再回头看看我哥,他则淡然的笑着,摸摸下巴。
“你在朝的时候,经常夜半三更屋里还都是亮着的。”他道。
笑着看了他一眼,“您就三更也不睡?”
“不,这么多年我都是早睡早起。”他摇摇头,抿一下干燥的嘴唇,继续道:“但是保准三更天就醒,不知道为什么,偏要再喝一壶茶,方能安然入睡。”说到此,他笑了,笑得有些淡然,但在我看来是惨淡多一些。
他这谎话我没有拆穿,谁不清楚他和我一样睡眠不好?三更天,三更天能不能睡着真都未必。这事儿要问我嫂子;问他,不靠谱。他跟我在自己的身体上,可没有一句实话。其实想想,时间快到了。
说起来,关于顺文的问题,他也十分支持我。
但是,他也依旧很犹豫;坐在摇椅上思虑了良久,啧了啧,眯着眼摇头。他与我一样,心里不清楚有多厌恶这群人。
“我要是你,我早杀了他们了。”他淡定的说道;我们兄弟俩都不是什么善茬儿,但是人人都有软肋不是?“真是让人恶心。”
“是。”我回应道。
他是刘一氏的大族长,当真的老祖宗。所以家里的问题,我也要征求他的意见才是。在外我们同是老祖宗,高堂稳坐。兄弟走到如今,患难与共,不想因为一些琐碎的事,就耽误了我们才对。
“清理门户,我早说过不能手软。”
“这自然,但我不还是得征求一下您的意见吗。”
这次他没有推脱,点点头而已。他心明镜儿似得,他不点头,我心里总鼓着隔着的。原因在于,如今这是家事,不是国事,并不是我一人说的算的事儿。也不能是我一个人就可以称霸的问题;又是冬天,将哥嫂都接到了雅尚居小住一阵,也快过年了,大家总要在一起热闹一下的。
可她老妈就又要开始了。
反正我和老太太矛盾很多,我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那老太太,就连顾自忠都要看不下去了。我们经常因为这两个孩子的事情吵,我和她吵,真的,不说谎。不是我不尊重她,而是她的理念确实不对,教育孩子,也确实轮不到她。
这不,我哥来第二天就又开始吵了。
“我她娘的就不清楚这到底是刘一宅还是刘宅!”一把掀翻桌上的白宣,刘若和她娘都堂下站着。“这家到底谁是家主!”
“这事情不止一次发生,从我在皇宫里到如今的雅尚居,到底想怎么样!”怒拍案后,我下堂就走。
“这他娘的真是,都什么人!”一路我边走边骂。
顾自忠跟着跑过来,在后面追,“老爷,老爷……”的唤着。
想起什么,我止住脚步——那老太太不能生气罢。她生气,再跟刘若作妖儿?这算什么事儿,女婿跟老丈母娘干成这样。
顾自忠瞧我猛地止住脚步,他差点撞我身上;又似想到了些什么,有些迟疑犹豫。这场面把他看得有点懵。
抬头瞧了一眼檐牙,心里暗骂一句,又道:“去他娘的,这家里谁他妈说的算!”
一路上虽然是气的肺都要炸了,但是至他的住处,我的心情就再次平复了。人生生而衰老,也是不断成长。记得很小的时候,什么事都要跟我哥说,不管好的坏的。而到了二十来岁,我们依旧无话不谈,到那时候,就经常是什么事商量着来了。
而至如今,我与他,他与我,都会避开那些不好的话题,尤其是令对方感觉无能为力的话题。所以,我们的烦恼,都很少和对方讲。本身见一面其实就是一件难事,各有家业,不便叨扰。这些年还好,那前些年呢?更是邪乎。
所以啊,我们都尽可能让对方看到自己开心的地方。
进了屋,瞧见他在看书。反正,他一没事儿就是看书。这辈子看过的书,恐怕能填满这屋子了。
坐在他对面的卧榻上,这寒冬腊月里,屋子里是暖的,外面是寒得。仰面,便见窗棂。忽有北风而过,吹窗棂雪飞扬,阳光照耀下点点零星光芒。转头,瞧他嘴唇小幅度颤动,再看他所读之书,薄薄一本,蓝皮黑字——“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再看看炕几上的那本,地藏菩萨本愿经。看起来,应该是他刚刚读过的。而如今,他在默诵金刚经。不便叨扰,我便自己开始看起地藏经。众所周知,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鸠摩罗什译本在五千字左右,玄奘菩萨译本在八千字左右。但流通读诵多以鸠摩罗什译本为多,就连我当年背诵也是鸠摩罗什译本金刚经;而地藏经读诵本以实叉难陀译本为多,大概在一万七千左右,不到两万字。差得很多。
然而当他放下经本的时候,我也刚好诵到“合掌而退”,放下经本。
我们对视一笑,共同回向之后,当多闻天分身辞别我哥与我之后,我们开始聊天;
“我听到了吵闹声,是你与老太太又吵了罢。”他笑着问我。
经他这么一说,我又不得不承认了。
“是,又吵了。”
“老人的习气太严重。”他的眉心舒展,微微低眉,捏了一下鼻子,继续说道:“你也犯不上闹那么大的火气。”
“再说,这家到头来不也是你说的算。她嚼舌根,那就去嚼罢。吃吃的是咱俩口粮,喝喝的是咱家的水,她说了能如何?”
他盘坐着,瞧见我有几分深思,忽的攥起空拳,凑过来身子勾着食指,在我鼻尖蹭了一下,笑道:“笨,如梦幻泡影啊。她说过了,这话消失了,烦恼不都是你自己的分别妄想?”
经他如此一说我方才回过神,瞧他满面笑意,法喜充满,我也跟着笑笑;
“这是不假,对于老太太那样的,当真没办法。”
“一切法得成于忍,是你我执太严重了。”说到此,他笑笑,“你读经速度快,两刻钟一部地藏经,但地藏经中讲的你始终不大明白吧。”
“你当观诸众生曾百千万劫无始以来都做过你父母,故爱恨亲疏,就等于分别妄想。”
“你见父母马上跌落悬崖,你一定看不下去。如今恶劣众生犹如父母,慧命马上跌落恶道的悬崖,你哪里还有什么嗔恨可说?”
见佛身未必见佛,见佛法,方是见佛。亏诸菩萨大士为我出家时阿闍黎;
“从出世间来讲定是如是。”
“那世间法呢?”他问道,然后紧接着说:“尊老爱幼,尊师重道。不管如何说,你仗着自己是家主和老太太吵,便是不对。”
“这自然是,但关于道理,是不可退让的。”
“看看你这道理到底是偏见,还是真的道理罢。”他笑着说道。
以上的对话,有很大的意思是点醒我我执太严重,但他的话却十分平和,就像平常说话一样,没有任何的不同语气。
“道理是出于大众的,而偏见是出于自己的。”
“是。”
他深叹一口气,目光充满感慨,“你不觉着这道理,说顺文那一家子,是一样的吗。”
“没错。”
“我听说肃仲肃礼他们经常在菜市口泡茶楼。”
听到此我笑了,伸手去整理经本,有些不是正经的笑,道:“他们也是清楚自己要奔菜市口去了。”
“据说相当牛气了,家仆正一品,茶楼做皇宫,相当霸气。”他笑说。“会会他?”问我。
我没有马上回答,他紧接着道:“你若舍不得,我去。”
“这么好玩的事情,怎么能让你抢去。”
“那得。”
“稳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