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正好，照进永安轩。待到辰时四刻一过，下人把门拿屏风堵了上，窗户的黑纱帘放下，永安轩瞬间黑漆漆的。
老头儿看了看——四下看了看，他很用力。似乎想把一切都装在眼里一样，看陈小玉的时候是，看我的时候更是。
我很难想明白——神仙的日子不应该是快活的么？又是齐天之寿，又是齐天之乐的。若老头儿已是得道仙班，为何又要将眼前的泥沙土殿、血肉之面装在眼中呢？
低眉看了看那把刀，包布遮不住它的闪亮，正如黑夜遮不住破晓的第一缕晨曦。
老头儿临走前，又交给了我这把刀——那一瞬我突然想起来了，不论这把刀的花纹，还是我现在身上穿的黑色龙袍的花纹，都和那世的黑龙袍一样一样的。
难道我今生，也要像刀祖当年一般？一辈子在后悔、内疚、怀念中孤独终老么？
不，或许不是这样的。
——当年的马正卿已经死了，正如刀祖说当年的马熙陌已经死了一样！我，现在是马玄清。
想到如此，我死死地攥紧了刀鞘。
我又起身拿起太刀，别在身上，扫了扫惹弄得褶皱。
老头儿看了看，连连点头，“精神的很啊。”
我低眉含笑，“谢谢老祖宗夸奖。”
老头儿又连连点头。
“玄清啊，为师……能说的都告诉你了。”老头儿又是一声叹，“且只是人世无常，造化弄人……”
“老祖宗。”我深舒一口气，没有走到堂中央。“玄清有一事请问。”
老头儿听了却是闭目摇头，“玄清啊……”
我点头。“玄清在。”
“你想问的，为师全都告诉你了……”说到此，老头儿又是摇头苦叹，“具体，为师也仅仅知道这些。知道的，为师已经全告诉你了……”
我接着点头。
“当日在长安发生的事情，我也是先救的你师哥还有你，后来你师哥也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什么，这事儿……也只能不了了之了……”
听罢，我仍是点头——老头儿这么说，明显我是什么都问不到。
罢了，造化弄人。
许是命中就注定我要糊里糊涂的过一辈子，叶落不落根本无根，心怀不怀恨本无恨哉。
罢了……罢了……
好像一切如梦，从怀慧神僧的圆寂，到今朝老头儿升天，还有一切的联系，有点让我茫然，然而这种茫然只能用淡然化解。
不能言之为化解，且只能道作麻痹了。
人生何其悲哉，一碗麻沸散，一碗孟婆汤，何来之区别。
想到如此，我又坐下了。
“玄清啊，为师这里呢，还有一批二十四年陈的老酒。”言如此，老头儿哈哈一笑，“这可是为师遇到你们哥俩儿那年，亲手酿造的啊。”
言于此，他又颜色皆失，“那年可真是风调雨顺。酿出来的酒，我一直没舍得动。之后十年来，都没有酿出那么好的酒来。”
又是笑，“这，放着放着，就放了二十四年了。孩子孩子，就已经成了一代仙帝了啊？哈哈哈哈……”又变得爽朗。
我含笑点头——是啊，二十四年……
老头儿似有很多话要讲，却很多话到了嘴边终是噎了下去。
“老酒在我圣武大殿里的酒窖深处，等到日头了。你们就喝了吧。”老头儿最后还是把话题说在了酒上。
我点头。
老头儿又摸了摸胡须，看他一脸纠结，想说又咽了下去的，久久久久，他终于不再纠结——若换我也是，或者准确说我现在就是。有很多话想说但不知道从哪儿说起。
——那就不如不说了罢，一切交由造化。
反正它敢弄我我就敢弄死它！——逆天，不只是说说。
良久之后，老头儿抬头看看，又闭眼，不知哪处清风一缕飘飘然。
“时辰，差不多了……”老头儿长叹一声。
屋里很清爽了，清风未散。
言语此，老头儿起身，看了一眼堂下。
事实不争矣——“来人……”我颤抖着喊了一声来人，声音很小……
门外的锦衣卫耳朵也灵，轻推开屏风，进屋，屏风又关，“在。”
“开，棺……”闻得此句，我猛地听见堂外瞬间哭号声一片……
两字，我咬牙切齿道出，又是一阵深呼吸。
“是！”锦衣卫上前，小心翼翼挪开棺材盖。
我起身，闭眼，摇头，上了堂，扶着老爷子。
老爷子面带微笑，一步一步下了堂，走到棺材前，一声叹。
我一甩头，“你们出去罢。”
锦衣卫出去了。
“为师不在，日后万事都要小心。”老头儿拍了我手两下，又是偷叹一声，“切记，一切缘分耳，或福或祸皆是缘。”
“玄清谨记。”
老头儿抬头，看着黑色的纱帘子，微微张嘴，几分苍老——他连一身新衣服都没穿，还是日如从前的一身打扮。
或许，他在告诉我。人走之后，无非是两手一松，尘世间的一切，便是分毫无干系了。
我想如此，可我还活着……
“时辰到了……”老头儿道了此句，闭上了嘴，叹了一声，“玄清，扶为师入棺……”
我一咬牙，咽了口唾沫，轻声的舒了一口气，“是……”
这个字，费了我好大的力气，好大好大。
我在怕这一瞬，可，我终是要面临。
没有人可以在这时替代我，或者帮助我——即便师哥在也是一样的。我只能自己面对。
以前再怎样，我都没有这么彷徨过。
老头儿迈进棺材，那一瞬，我觉着我整个人都要崩溃了。脑子嗡的一声，突然鼻子有点酸酸的，连连眨眼。
老头儿棺材内躺好，闭眼……
良久良久……
我僵硬着，伸手，探了下呼吸——脑子猛地一震。
瞪大着眼睛，跪在灵柩正对着，一叩首……
我接着僵硬着起身，从屏风中挤了出去，堂外朝臣哀嚎声止了住。
“老仙帝升天了……”我轻声道。
言语此，且听铁鞭声响彻天地间，丧钟敲起，堂下则一片肃纪。
道武仙帝邓云，甲午昌意元年正月十八，殁，享年茶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