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定是又发现了什么。
没错,无事不登三宝殿。对于这件事他肯定是清楚地不能再清楚了。可他一个词曹,他能接触到什么军机大事吗?他若是想接触,那可就多了。思来想去这阵子的不安,好像是冥冥之中预料到的。
身体是个大组装机,譬如马车,大轮第一。犹如人身,心脏第一。三公九卿,就譬如我身各个器官,那么最重要的器官就一定是心脏,最重要的职位,行政长官,就是丞相。而且,官棋申是寂霖的人,很可能就是寂霖出了问题。
那老头儿能出什么问题?可不觉着奇怪吗,他怎么会到我这里来告他自己的主子?这不闹呢吗?大清维持至今的传统,任何人,上到丞相下到平民甚至是阶下囚,有事要禀告最高统治者,都可以和他约个时间聊聊。这样的事情又不是没有过?早在碎虚元年刚上位的时候,这样的事情是屡见不鲜的。
可即便是这样,有种种压迫,来遮住我的眼睛,我必定是看不到他们的悲喜。贫民是这样,他们有党派之分的大臣们又怎么会傻到仆人来我这儿告自家主子?很奇怪。可以官棋申的正直为人,在他身上来检举丞相,检举他主子,这不是不可能。
但是他为什么不明说?留了一堆谜底,就走了?或是,他发现有些问题太过庞大,是他说都不能说的?这个可能有点大——我心里一直有一个预感。这个事件的起发点,一定是寂霖。
惟贤惟德,能服于人。大概都会有各自的苦衷;明日朝堂之上就有好玩的了。不请自来,然后不送自走。算了……不想折腾,一点什么想出去透透气的欲望都没有了。
“白头,断琴无知己。莫问,十四州……”唱着老时歌谣,闭眼嚎出声来也算是发泄。“霜浓……”
“好烦……”嘴里嘟囔着,一头栽在桌上,趴在一堆凌乱无章的空信笺上。精致的触感,是熟悉的。微微睁开眼——有那么一刹那我好想给他写一封信。
可是我做不到,拿着笔,手脖子就跟灌铅了一样。到最后,还是自己难为自己。满目尘垢如落叶,然而泪泉却被封。北京的秋天很凉爽,凉爽到令绿叶都纷纷干枯,然后自甘堕落。落在树根,铺成被子,欲暖过寒冬。
“我想吃点甜食。”深叹一口气。
顾自忠犹豫一下,抬头瞧瞧我。发丝斑驳了视野,留有余地;
“大家,中宫的甜点一向是您……”
“不,朕不想动弹。”一口回绝了他要把我往中宫挪的请求。
他一怔,约莫是没想到我会这样,也大概是知道自己猜错了意思。不是那个地方得罪了我,不是甜点我不喜欢,更不是我不爱动弹。仅仅是那里的人,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如今心绪不宁,无从闲雅。
做奴才的要时刻猜想着自己主子的心——我就是活奴才,时时刻刻猜想着所有大臣的心。整不好人家就不买我帐;他一甩拂尘,“去,上蜜饯。”书桌两边靠墙站小太监即刻应是,转身而去。
这日子有些奢华,奢靡;子禄朝的时候,一餐几十种菜肴宫女太监端着,经过尝膳试毒等,一一列在皇帝面前,打个眼色要哪个宫女就端上来喂。想吃多少,几口,这都得宫女揣摩圣上的心思。若是侍弄高兴,便无事。若是龙颜不悦,说不准要掉脑袋的。
自打到了清帝国开始,这些程序被裁下来了,仙帝每个月设月供,就这些量你这顿多吃下顿少吃。清帝国最高统治者美其名曰仙帝,却一人奉天下人。然而子禄朝的皇帝,却令天下人奉他一人。但我想,你看道观里的神仙们正襟危坐,是因为他们有这个能力帮助大众才被尊重的。奴才,像顾自忠这样的可以是奴才的皇帝,九千九百岁也不是闹得。仙帝,可是全天下人的奴才。
如今依旧有前朝的架势。天家的生活应该是与百姓的生活成正比的,天家生活好,百姓生活也应该好。百姓吃饱喝足,可能天家就吃好喝好。然而如果天家和百姓的生活成了反比,天家搜刮民脂民膏,高额税收填饱自己的肚子不顾百姓,这个国家离消亡就是一步之遥。
朱漆盒呈着牛皮纸包着一点点蜜饯,筷子顾自忠双手擎着递给我。接过筷子,往前探探头,深舒一口气。筷子指着无花果,端着盒子的太监便走过来,端着筷子。我用筷子打了三下,示意他要三个就够。
一屋子的吃的,就选了几样酸甜的。切一块四方大小的山楂糕,摆在精致的瓷盘里,留了三五片糖姜片。将他们拆迁散,咬着甜到腻的茶点就着蜜饯,酸甜汇成一味。吃的不多,剩最后的糖姜片就着花茶,甜辣甜辣的,遇到热花茶真是炸了……
惬意地舒一口气,不知是辣的还是吃过之后有了精神,脸上热热的,出了一层微汗,应是红扑扑的。靠在背靠上,仰着头。
“朕记得永思轩上下是常年不断茉莉花茶的。”
“是的,大家。”
“你们喝着怎么样?”
“蒙仙帝隆恩,不单茶好,更是仙帝对奴才们的一片体恤。”
听到这里,不管是真话还是假话到底是令我不禁苦笑。挥挥手,平静道:“想得太多,就只单单说喝茶。”
顾自忠笑了一声,“奴才们这是有了隆恩喜,不知花茶味。”听出来我是有下话,他便故意奉承,将下话留给我。世界上拿拂尘的注定都不是一般人,有人拿做法器,有人拿做武器。有人拿来做威仪,有人拿来做嘴皮子活脑瓜儿快,又油嘴滑舌的象征。
“朕觉着这茶抓的太艳反而没滋味,苦森森的。”说到这儿,我不禁一笑。低下头来,“在你们面前朕这就是班门弄斧——朕的茶叶不都是你们给抓的?”
“仙帝您这可是玩笑了,奴才担当不起。”主仆两人的话渐渐地变得随和随意,“奴才们晓得的都是粗力巴活儿,只知道皮毛。皮毛干的再精致不能和主心骨儿相提并论的。”
“可没有了皮毛只有主心骨儿,就像人只有骨架与心脏,要血红血肉的走在大街上吗?”我反问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人格与相应的意义,大材大用,小材小用。废材还要烧火的,你舍得把檀木椅烧火吗?”
“这……自然是不舍得的,哪个傻子会这么做?”
“这难道代表檀木椅不能烧火吗?”
“自然不能的,仙帝。”
“对,所以每个人的位置都是无法替代的。”手搭在桌上,洋溢着小调儿。“这也是清元年与清二年之间改帝制的原因所在。当大众心里都有了尊重的印记,那么帝制与否就只是形式上的。”
“惟以一人治天下,这古话固然有理。”
“不,惟以一人导天下,侍天下。”
“仙帝仁德。”
——大清碎虚二年,以丞相寂霖为主众等,加强对人才培养。以京城为主全国各地开设国立学堂,义务教学。破除理学邪见,树立正知正见。在各地开设国立医馆,免费医疗;开设国立养疗馆,为前清所遗孤寡老人提供免费照顾。此政策一经下达,得到百姓拥护;各地用人,近乎为义务工作者。教师、郎中、食师、学师等京城及京郊各处便有近千人。不完全统计帝国上下此类技术人员达九万以上,义务工作者诸如养疗院照料老人衣食住行的人,帝国上下不完全统计五十万人以上。
自利利他,其实就是这个道理。不过大家也都是想着,自己这样做,等自己老了,也会享受到目前付出的。自然会做得很好;可以说国立学堂、国立医馆、养疗院是无门槛的。早在从前,各地收容所不计其数,有无数流民亦因此,有所劳力,有所贡献。
……
“……大材大用,小材小用。旃檀不可为柴火,因其贵重。满世旃檀无柴火,寒冬腊月无衣裹。满世财经无农耕,冬荒万金难求粮;故知世上完美或残缺,皆为独一而无同样而二也。教之法,因材而行。人之道,自尊重他。”
……
年复一年无量寿,月又一月琉璃光。迎来大清三年,上上下下一片喜庆。除夕,各个道场大法会的最后一天。宫内,祭祖事宜等都过去了,如今祖德殿供奉的是刘一氏列祖列宗,太和殿便留作佛事用。今年该除孝了,所以关于大婚的问题,我们去年年末就开始商量了;
永思轩内,我和我哥坐在卧榻上,炕几摆着笔墨纸砚,还有零三五章信笺。上面有端正危坐却秀丽依然的小楷,也有几些不拘于刻板的行楷。乍一看判若两人的字,怎么也不会想到这行楷是出自小楷的。字,是儿时我哥手把手教我写的。不知怎的,我哥开始迷恋有棱有角的小楷,舍弃圆润急笔的行楷;
其实,到底是兄弟俩。我也舍弃了条理极致的小草,转为连冠整洁,上严下宽中收的行楷。或许随着随意性格的改变,也会一点点喜欢或攀附上规矩这种东西。
坐在卧榻上懒得盘腿,侧着身子翻看我们俩人计划与记录下来的东西,皱眉;日子暂定的是二月初六和初七两天——真是繁忙,初八就是他的三十九岁生辰。我还开玩笑;再过个十年,我若说给你过生日你不得打我?该说给您过寿了。他笑骂我笨,我若说给他过寿才是欠揍。
我们两人挨在一块堆儿结婚,就两天的功夫,不打算铺张浪费。他的宅子也则定好了,在北京有一处八进院,准备大婚之后在宫内住一阵子,搬不搬出去再说;而关于我大婚的场地固然要在承明宫,而且刘若还有母家呢。所以我的想法是,仪式在承明宫,八进院就成新房。
“哥,您说咱俩谁先?”
“你先。”
“不,这太荒唐。”说着,我笑了——婚礼还要互相推让。抬头瞧瞧他,“您先罢,哥。这么多年都您让着我了。”
他会意的一笑,伸手拿过我手中信笺,漫不经心地看。然后点下头,嘴角微扬,“好,这次便不让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