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了人家姑娘,叫做进门。而姑娘回家,且叫回门。两家一家嚷嚷着一家,这俩门还有了分别。不过也好,借机热闹热闹,团圆,才是这些的真实意义。
她着的依旧喜庆;不仅仅是她,所有人都还沉浸在喜庆之中。不管是从脸上的表情,还是从衣着打扮上,都能看得出来,整体的氛围异常喜庆,唯独我早已经抽离出来。或者说,一直没有投入过,所以很容易抽离出来。
信步大街上,天下地上朗朗乾坤,所有人都一样,没分别。街头叫卖声还在依旧,皇城根儿天子脚下如此,更望天下处处都如此;我路过长街,熙熙攘攘……
好像天底下的大街都是一个样,叫卖声都是一个调。原以为我心中对一切都有着所谓,这些分别是我的各种追求,到最后发现,走到哪里都一样。换了风景换了人,不换心态没什么用处。人头攒动,挥袖如云。她依旧挎着我的胳膊,与我走贴近,不可舍去半分一般。
“你说,这大清之大。”我喃喃着,深舒一口气;难免嗟叹。“确实谈不上什么自在可言。”
“自己的心不自在,自然到哪里都拘束。”
“话是这么说,可怎么就想不明白,怎么把自己困住的。”
“解铃还须系铃人。”她笑道,“这还得问你自己。所有一切都是你的外缘,中心决断,还是在于你的。”
是的,她一点都没说错。越是经历,越是会发现世尊说的不假。可行持起来的难度,真是难以衡量的。一念无量亿劫,一念也可以都摄六根。能把握住一切好说;莫起分别,不思善不思恶。
到她家,还是那样贫瘠,似乎没有什么太大改变。改变就是把家里收拾一下,干净多了,换了几件家具。我没有像审视一样观来望去,只是带着欣赏的意味瞧着这老人家生活方式——等我老了就这样吧。几件老家具,房子不大但很干净。有个喝茶的小院,这便够了。
开口叫了爹娘,难免有些激动。除了在定中有见过如今于冥界当差的父母,在出家时受过二老顶礼,在家时也全恭敬而道父亲大人母亲大人,哪有亲切称呼爹娘的时候呢?真没有。生活中未曾见过父母,虽然很多时刻他们都有袒护过我,但这与真切实地的生活在一起,是不一样的。暗中加持和明面道来,固然不同;爹娘这俩字,开口的时候竟愣了一刹,略有些磕巴生涩一般。
“爹……爹。娘。”
在二老一脸期盼下,我还是道出这俩陌生的字。众人哈哈一笑,而我则有些不好意思。回门的时候,是最忌讳这样的事情发生。如此一来,很容易惹岳父母不愉快的。而大家好像都包容了我这一点。口字型四合院,一个院子里住了四户人家。可四户人家,过得就像一家人一样。这家有事那家帮,那家有事这家忙。而你在宫里,个个都住着大院儿,吃香的喝辣的衣食丰足。可隔一个大门,就是两个世界,人心差的太远,距离太大了。
大家不但没有非常诧异,非常怪罪或是惊忙,反倒异常热情。大概都清楚刘一氏一族惨遭灭门,我是孤儿,哪里见过爹娘呢?这称呼,对我来说异常陌生真不是说大话。
还有就是,这一家也蛮有趣。人都言姑爷子是贤婿等客套话,这老爷子老太太直接一口儿子儿子的称呼。见我是不外,一家人都特别开心。这一个大院儿也是真有意思,北正房原本是有人家的,如今却腾出了房间,改成个大书房。事儿不能以钱来衡量,关键看办没办到人家心坎儿里去。
都是一样的,你不饶恕别人的过失,别人也不会对你宽容;你趾高气扬摆出一副架子,人家即便面上对你磕头跪拜,背地里不定如何骂你呢,没人和你交心。那样抹搭个眼高高在上的皇帝我才不要当,倒这土皇帝有意思,在深宫大院里也和居家过日子差不多。上承的来御膳下吃得了大饼子,心安理得,这才是安然。
在娘家不似在婆家一样自在——媳妇是女儿女婿是客,且不说公婆对待媳妇儿的事儿,哪里还来得公婆?这就是个问题。女婿是客,这真不假。好吃好喝好招待,不管到哪儿都上座,是客。这是女婿,媳妇儿呢?嗨,落个好丈夫是好,若不好呢?说不准连下人都不如。
反正我是没经历过人家吃饭你站着,人吃好的自己吃糠喝稀,还不让人瞅了的经历。但你确保这媳妇儿在婆家不会经受这样的事儿吗?还甭说,十有八九。发乎情止乎礼,那这礼也不可脱离情。世人颠倒,颠倒是非!
我就在想,以后啊,若是柚儿要嫁人了……她丈夫要对她没有我对她这么好,我就踹他丫的!真的,我说到做到!似乎可以理解为什么女婿是客了,好生招待着女婿,就是想让他多带自家孩子多回家几次,待自家孩子好点儿。
话说得太远——想得太多了,柚儿今年刚十三岁而已。可最迟最迟二十三四,像我这年纪成家。那还有几年?十几年的光景,还不是刹那即逝?我还有几个十几年。人生苦短,在遇到那个可怜兮兮的柚儿时,我便想这辈子不能让她受委屈。不曾想哟,这受不受委屈可不归你管,你可管不着。
咱这话又说回来,在人娘家就是有些不爽……说道多。最关切的问题就是,姑爷子是跟女儿住在一起?还是分开?这讲究有不一样,有的地方觉着俩人在娘家行房,会带走娘家的财气,好事儿都让人占去了。有的则不介意;关于这方面我是小辈,哪里清楚?
但听得陈小玉讲,每个地方都不一样。京城又由于当年战乱,南方人北方人都有。有说法是不让在娘家过夜,有说法是过夜不可同房,有说法是过夜同房不同房无所谓;这方面最为恼人。说来至今三日,新婚夜相拥入睡,第二日到昨晚还像以前一样我睡我的永思轩,她宿她的坤灵宫。不清楚少府等众,又要如何猜忌。
不过当时安排的时候说要在娘家过夜,二老似乎很欣喜——这便尚可,那多讲究俩来去去杀鸡宰猴意义何在?反倒造杀业。日偏西,一日又一日……似乎过得太快。入夜,喧嚣终于停止。人就是奇怪,寂静时总觉着热闹才有味。热闹了,整个人都不好了。
穿着一身白色中衣,坐在北正房书桌前,月光悄悄从窗子缝隙爬进来,到我书桌前,烛火下。是火明月暗,是月明火暗?眼明心不明者,火明月暗。眼明心更明及眼不明心明者,知月明火暗,二者不可相提并论,犹如烈日中烧,以瓢水灭。
坐在那里,一盏孤独灯火,伴满桌清寂,一纸单薄落桌上;这官棋申,表达的意思如此明显,寂霖不清楚?不,寂霖肯定清楚。碍于他们之间的关系与我们之间的关系,他什么都不会说。这多年来,他自清楚我要依靠着他。
胳膊肘拄在椅子两扶手上,十指相扣,下巴抵在扣成的拳头上,盯着他的书文。虽然是就着回门的事儿讲了以后大清的发展,还有龙嗣的延续,但总觉着这事儿有蹊跷。试问他一十三曹,管这事儿干嘛?不是咸出淡来了?他一再向我反映这舅甥关系问题,这门儿清,一切都指向了寂霖和张友志这爷俩。可寂霖已经年近期颐,他再作妖儿能作几年呢?
——官棋申最怕我有这样的思想。
他作不动了,可后继有人。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必死沙滩上。虽然前浪死了,后浪却一浪高过一浪,真是祸害。
无疑,这后浪就是张友志,前浪就是他寂霖。人说翻江倒海是祸害,那就让这俩祸害背地里斗一斗。我可没见过俩浪厮打在一块儿这样场景,那就且看这舅甥俩以后的发展。
“谁的来信啊?”
深舒一口气,抿抿嘴,“官棋申。”
提到这三个字,她便不再问。此时方才注意,穿着睡衣,打着灯笼站在正房门口,有些睡眼迷离的她;远远借着近处与远处的烛火眯眼瞧去,忽的发现这人如此可爱。
笑笑,不说话。也大概,这是幸福的一种;不管你睡得多晚,都有人挑着灯笼等着你。
“看完了么?”
“看完了。”
回应了她,自顾自站起身,弓着身子到烛火前,“呼——”
从书桌前绕过,到她身边,搂过她,执手共提一盏灯。是月明火明不重要,眼前烛火与人,便是整个世界。
“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