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找了家客栈,也算是暂且住下了。柚儿跟着我,这喝酒的毛病可是改了个彻底。今儿一天都没喝了;入夜,我披着外衣坐在床边,给柚儿讲着故事哄她睡觉。借着月光瞧到枕在我腿上的柚儿睡熟了,才偷偷地舒了一口气。
顺着开的阔大的窗子将目光抛向天边明月——我的一生啊,非常戏剧。是戏剧,而不是喜剧。人之一生,莫不过耄耋。而我如今已经混过去了四分之一有余,诸多烦恼,无非是自己扰乱自己。诸多喜悦,也不过是自欺欺人。上到仙帝宝座,下到漂泊浪人,什么都经历过,也跟实无所得似得。
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呢?算来算去我还有半百的时光要过,怎么活呢?真是佩服那些人,一辈子怎么活都不腻味。而我如今这日子,怎么过怎么腻味的慌。无所适从;除了自己想象的世界以外,我不知道我该怎么活了。
——不过,知不知道,也都得活
低眉瞧了瞧枕在我腿上熟睡的柚儿,看这样子约摸着是白天玩儿累了,此时睡的正香甜。谁知道是不是梦着今儿白天吃的好吃的呢?嗯……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好吃的了。都说我会吃,会吃也有吃遍了的时候啊。
外面敲起了二更的梆子,此地毗邻着东出城口,聚集着很多要进出保定城的四方游商,都等着明儿天明就要出城呢。嫌这日头还早着,就在酒馆里面饮着清酒,窃窃私语着。或是谈论家中妻儿,或是言语买卖好坏。总之不消停,不过看着别有趣味。
坐累了,也不敢动。生怕这小丫头被我弄醒;刚刚挪动了上半身,结果……衣裳掉了。然而还是掉了一半儿,唉,这心塞的……心塞到心肌梗死。
细细地偷叹一声,看着躺在我腿上的孩子,满眼的宠溺,却是一脸的无奈。
忽的有一双手,捏起我的衣服,再次盖在我身上。
“这些日子,你死哪儿去了。”
“我?我和子然喝酒去了。”
——南宫刹?!
目光凝视着柚儿未曾离开一刻,而眼前却顿时迷离。深吸一口气,却连连载颤抖着。“如今你也和他鬼混去了。”
“哈哈……这不,来找你来了嘛。”
“你也忍心就我一人苟且于世。”
“我哪里忍心。”
说着,一个熟悉的怀抱再次拥了过来。他在身后搂着我,手挂在我前半身,脸在我耳后蹭着,挪去了零散的碎发,趴在我耳边,“想我了?”轻声细语的低喃,却促使着我眼泪的决提。
我默默点头,“嗯……”
原以为是封子然无事不登三宝殿,没想到是他。
“唉,我也想你嘛。”他似乎深叹了一声,“可是你还有你的命运。”
“若不成真像我哄柚儿时说的,得等我死之后,才可以和你在一起?”我苦笑着释怀心中的无奈,浑身放松着,头向后轻靠在他肩头。
“你有一段净行的缘,不过俗缘太深了。”
“再说罢。”我很随意的放在他身上。对于这个世界,其实我往往就像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可只有他会容下我的孩子气。“你和封子然倒是聊得很不错。”
“哪有,酒还没喝完就来找你了。”
我微微侧着脸看他,夜色中不清的脸庞,逼着近点,轻轻吻了上去——和生前一样。“你俩聊得挺好,冷落了我。”
“怎么,吃醋了?”
“嘁。”我喃喃一声,坐直身子,扶着柚儿的脑袋一点点抽出来已经麻木的大腿。他缓慢着站起来,拿过一个枕头,垫在了柚儿头下,我才撤出腿来。
不想这孩子睡觉不踏实,借着皎洁的月光,看得到柚儿的眼皮如鱼鳃盖一般轻轻的颤动着,眉目微皱。刚舒开腿,又伸手去拍了拍她,方才又安稳了下来。
房间很大,在庭中的桌前点燃了一盏孤灯,又像从前一般拉起了长谈;从前总是嫌弃没有安稳的生活,而如今其实能再看到他,已经是莫大的满足了。
也如从前一般,坐在一起,他搂着我。隐隐约约,他依旧是那个英俊帅气的红衣少年。喜庆着的红袍子,也从没更改过颜色。
一夜,我甚至不知道聊了些什么,总之是聊不完的聊,回忆不完的回忆。他手上的戒指,似乎标刻着这一切都并不是梦;
而最后,又剩我一个人……是被开城门时的喧嚣叫了早,醒来时,烛泪已经滴答在桌子上了,外面的天也蒙蒙亮。不知何时灯灭人去一切空,独我一人趴在桌子上昏昏沉沉。只披了一件衣服,有些寒凉。头发如今更显得散乱,脸上还有昨夜的泪痕。
——他,从未离开过我。
心中还在思索着,动了动已经坐麻了的身子,不想一不小心麻木的脚却踢翻了对侧的长凳。
“啊……”
听到一声低喃,也来不及站起身来去扶长凳了,短叹一声;快去哄孩子罢……
“哥哥?”柚儿的声音有些迷离,浑浊不请着。
“哥哥在。”往她那方向去了,她探起脑袋瞧了瞧我,这会儿工夫我已经坐在床边了。短叹了一声;
微微的黑夜,她的小眸子却闪闪发光般的明亮。“怎么了哥哥?”
“哥哥坐桌子前睡着了,然后站起来的时候发现腿麻了,不小心踢翻了凳子。吵到了柚儿;”深吸一口气,无奈的摇摇头。
幸好是柚儿没再多问什么,许是夜半还没睡醒,迷迷糊糊的困着。
“哥哥不睡么?”柚儿悄悄地问道;
思忆着时候还早,再休息一阵也无妨。浑身麻木到疼痛,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估计是姿势不对……
“再睡会儿。”
觉着有些寒凉,缓缓摘下披在身上的外衣时,不禁打了个哆嗦。鼓起勇气一甩衣服放在了床边,在被子角儿揭了个缝,马上钻了进去。打了个哆嗦,深舒一口气……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估摸着是柚儿看见我冷得直打哆嗦——伸出她的小手来,搂过我,然后整个小身子都附在我身上。“哥哥身子好凉。”
打了个寒战,不想春夜也如此寒凉了。到底是春夜寒凉了,还是我身子愈发不好了?不知道,总之这人世变迁,人都有老的时候。其实,想想人生而等死。在出生的那一刻,其实就是在变老、等死。只是二十岁之前的变老叫做成长,二十岁之后到四十岁之间叫做成熟,而四十岁之后叫做衰老。名称不同,而本质却没有变,那就是——人,从出生就开始变老,从出生就开始等死。
想来也可笑,换做八年前哪儿能有这样的事儿?年少火力旺,我算是真切感受到在变老咯……说起来多快?八年前我十七岁,如今已经二十五了。虚岁,都二十六了。三十而立,如今我还没浪够。细想想八千多代刀君之中,有几位是有家有业,妻儿老小阖家欢乐的?没几个儿,我还算幸运的。
——他若还活着,今年也三十八了。
伸出胳膊,令柚儿枕在我胳膊上,搂着这个小暖炉,渐渐感受到了一些温度;如儿时在四合院的炭火,如刚刚在南宫的怀抱。总之,也渐渐温暖了起来;
侧过身子搂着柚儿,轻轻拍着她的背,颔着下巴蹭蹭她的头,“睡罢。”
小人儿在我怀里蹭了蹭,展了展身子,终于在我胸口宁静了下来。此时已觉疲惫,眼皮发沉,却不知如何地才能睡得着。也不敢动弹,柚儿不知是什么毛病,觉轻。刚才一下没把她吓坏,其实我都很庆幸了……
思索思索着,不知是我入梦,还是梦有我。总之迷迷糊糊;迷离迷离,竟听到了丛林庙中的打板声。是一种召唤,是一种……启迪。不焦不躁的打板声悠悠入耳,不知是梦是醒。
此地离法云寺,还有一段距离;
“闻钟声,烦恼轻。”
“智慧长,菩提增。”
“离地狱,出火坑。”
“愿成佛,度众生。”
“唵,伽啰帝耶,娑婆诃。”
“咚——”
“唵,伽啰帝耶,娑婆诃。”
“咚——”
“唵,伽啰帝耶,娑婆诃。”
“咚——”
“南无大方广佛华严经。”
九字洪名一字一钟,悠远震撤;
“南无华严海会佛菩萨。”
此九字洪名亦复如是;
然后我就再也听不到什么了,再次睁眼,东方吐白,亦渐破晓。耳边没有了晨钟偈,没有了九字洪名,只剩下门径室外的窸窸窣窣。小商小贩们也支起了摊子,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忙忙碌碌的一辈子,到底在忙活些什么呢?有些不清楚,不清楚到了迷离的地步。是啊,都追求着什么呢?吃饱穿暖?可吃饱穿暖这是无穷无尽的欲望,引申出的更是多如恒河沙的欲望,每个欲望,又是无穷无尽的延续;切莫说远的,这饱暖思淫欲,就够喝一壶了。
古今多少帝王是沉浸在肉欲之中,宠贱妃,近奸臣而坏了天下之纲本,导致江山动摇,民不聊生。起因,不也都是那一念的贪执?一念生万念,万念每一念又念念相续,不可估量。
许是佛菩萨加持,让我得以闻此晨钟偈——是否永久的归宿,就是那个法云寺?我想会是的,云,嗯……
心中思索着,怀里的柚儿似乎捯饬捯饬的醒来了。我平躺着身子,算是缓了缓;怎么的?累,太板身子了。“醒了?”
“嗯……哥哥早安。”
短叹一声,也终于是放开了心思。有孩子可别让我照顾,能把我弄成精神病……
伺候着小公主洗漱之后,我只是擦了把脸就糊弄完事儿了。下楼吃过早饭,孩儿小是什么也不发愁——今儿干嘛啊?这不又无所事事了。
在她眼里什么都是新奇的,而我则不是了,心里其实看什么都一样了。山山水水也都走遍了,怎么活都像苟且偷生一般。
不过,这小孩子快乐,也能感染我几分,或许也就以此为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