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课请师的时候,玄谛师父又看到了我,毫不惊讶,只是泯然一笑。众人倒因此分了点心神,大和尚是不爱笑的,怎么见我就偏偏笑了一下?
而我迎面只是会心的一笑。天刚刚破晓,大众师们则也发现我来的稍晚了些,也没看到我去了哪里。心中难免奇怪,不过一切都还照常。维那师敲一声大磬之后唱宝鼎赞,早课就开始了。
平淡的日子,没有选择搭衣在师父身边,而是选择坐在客堂里——其实,我的时日已经不多了,能教化多少,就抓紧吧。暇满人身来之不易,切记要珍惜。
今日来的是一位故人,傅悦秀的父亲。听知客师说,下午过完斋,他就一直在这里等我了。“法师吉祥,阿弥陀佛。”
“居士吉祥,居士吉祥。”我合掌微笑道。然后坐在了上午坐的位置。“居士请坐。”
“感恩师父,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我们入座后,开始了简单的攀谈。他是戴花翎簪的,说话自然绕来绕去都会找回目的,所以不会偏离主题;
“师父为什么上次见我那么严肃,这次就笑呵呵的?”
我微笑回答,“上次你心中有烦恼,看我自然就是很烦恼的。而这次你心中没有了烦恼,以为我也并没有烦恼。其实,这一切都是你的主观,乃至这个世界都是你的主观分别。”
“居士可看过金刚经?”接着问道。
“看过,师父。”他恭敬回答。穿了一身素朴的褐色衣服,略像海青的模样,不过显然不是。瞧着也是贫民百姓的衣服。
“学佛之初,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久了之后,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抿了一下最,抬头看看他,撇嘴一笑,“明白了吗?居士。”
他竟然一愣,点点头应是。“是,是……是去除了内心的分别?”
漠然的点头没有回答是或不是;他低沉着眉,良久的迷茫之后又抬头看我。“看师父不过是寻常少年的样子,怎也不像大德高僧……不不,弟子不是这个意思……”感觉是话说错了马上否定,得到的回答只是不紧不慢的摇头摆手。
“没有没有。”笑笑,“我照大德高僧还差得很远,没有什么真本事。要知道,神通不是本事,真理才是能耐。”
“是,是……”他也渐渐将心中的疑问坦然问了出来。“师父在俗时是大清开国仙帝,造诣不可言喻,战场上杀人如麻。那……”话到嘴边,只说了半句话。剩下的半句是不说了,而不是留着了。
“这些事情总要有人做,那倒不如我做了。所有骂名让我一个人背;”
“那杀人这事是不是不对的呢?”
“自然是的,那么我问你偷盗是不是不对的?是不是犯盗戒?”
“没错。”
“往昔佛时有一大长者子被贼人绑架,那么贼人是否对长者子生我所有心?”
“是的。”
“那么有一阿罗汉施神通将长者子救出,是否犯盗戒?”
“这……”他有些迟疑;我借机引导。
“贼人生我所有心了啊,大长者子也具足六缘了,你说犯不犯?”
“犯……”
“错。”
“不犯?”
“也不对。”
他有点摸不着头脑,犯也不对不犯也不对,这到底怎么回事?一脸疑惑,“祈求师父开示。”
微微一笑,解释道:“一,大长者子是人,他不是物品。二,大长者子在贼人手随时可能遇到危险。阿罗汉犯戒?说什么玩笑话。”
“我之所以都说不对,是说你糊弄用事是不对的。佛法容不得糊弄;这是其一。还有,生灭法和不二法选生即有死,有死即会生。解脱是条路,两边都是坑。一坑名生,另一坑叫死。”
解释完之后,看他有所悟的样子连连点头,我也跟着点头;
“我明白了,师父。”
“明白就好,阿弥陀佛。”我双手合十笑道。
“阿弥陀佛。那师父,我先走了。”
“好的,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他走之后,舒了一口气——佛陀说的怎么会有错;一切众生未解脱者,性识无定。恶习结业善习结果,为善为恶,逐境而生。轮转五道,暂无休息,动经尘劫迷惑障难,如鱼游网将是长流。脱入暂出,又复遭网。
众生真的是这样,暂时脱入烦恼渔网,可转身又被捕获。穿着厚重的大衣已经有些热,站在门口,下午已经没有什么人了,通过山门该走的香客都散了,还剩三五位沙弥在打扫;
“慧涵师,你不热吗?”大知客师过来问道。
深沉的目光默默的摇着头,短叹一声。没有明确的回答;“唉……”
“你这么做,都是大和尚让的?”
又是摇头;
“那大和尚怎么说?”
“既然总有人找我,那我就干脆坐在客堂好了。”默默的一笑,“我的时间不多了,把这些时间留给更多的众生罢。”
大知客师微微点头,没说什么。深叹一口气,眼瞧山门关闭,日落西山。一天就又这么过去了。
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少水鱼,斯有何乐?当勤精进,如救头燃。但念无常,慎勿放逸。——《法句经?无常品第一》
说起来这傅家父女也是有趣,次日,傅姑娘又来找我了。而我似如约一般等候在课堂;将他们父女俩度化完了,我便可以暂时松一口气了。
傅姑娘来,问了我几个问题。也不算是很端正的问我,就像熟人之间的攀谈,在会客室里。门敞开着,屋里就我们两个人。
她有些扭捏,相反大夏天穿着厚重僧伽梨见宾客的我虽然热,但是坦然。饮了一口茶,不紧不慢的问道:“傅施主,还有什么疑问吗?”
她抬头看看我,目光渐渐从躲避变得坚定,“我父亲也说,如此英俊的少年哪里像大德高僧。”
“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觉着你不平凡,愈发想念就愈发离不开你。”
“我相貌英俊是我前世持戒之功德,而我不平凡是我前世修般若智慧之功德。你的想念是你的执着,世界不曾改变。一切都是你自己的分别妄想。你离不开我,与我无关。”回答完之后,我默默闭目,不再作言。
良久,听她冷笑一声,“所谓慈悲,所谓大德,就是这样吗?现在你恐怕不想见我了吧?”
“那是你自己的想法,与我无关。”
“好。哪里来的什么有情,无非就是绝情。”
听到这里我笑了笑,睁开眼瞧她,“你有多绝情?”
“是你。”她泪目;这刚强的性子真的很像摩揭陀,十分决绝。
“你等了我多久?”
“从见到你开始。”
“哦……”我点点头,故作会意,“那有一个人等了你更久。”
她没有接着问下去,“他站在莲台上等你回家等了十劫了,你还要让他等下去吗?”
“他一次一次等着,一次一次在你身边徘徊着、教导着,你都视若无睹。难道有人比你还无情吗?”
“那个人,是谁?”
“弥陀世尊。”
听到我的回答,她怔了一下;见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我继续道:“傅施主,一切唯心造的道理不用贫僧再说了。举个简单例子,你既然不知道贫僧是怎么想的,就妄下决断认为贫僧无情,其实那不是别人无情,正是你自己啊,傅施主。”
苦口婆心的教导后,我无奈的摇头;圣位菩萨在度众生时尚会迷茫,何况我这一个凡夫呢?
“就算你有他心通知道别人心里怎么想的,但是那究竟是你自己心中的分别,与他人是无关的。傅施主,这样讲你懂了么?”
“我懂了。”她漠然回答,“我只想知道这么久以来你是否记挂过我?”
我微笑,“我十分挂记你,但我对你的挂记与怜悯众生并不违背。那你呢?”
那一瞬她终于明白,是她爱错了,也恨错了。真正的爱没有恨,也不会局限,也不会被什么拘束,更不会因为外界的东西而难过。当她明白了什么叫爱,就会知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道理。而走到出家为僧的地步,就晓得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先众生之忧而忧,后众生之乐而乐。
身是僧伽,必发重愿,效法地藏,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广度将毕,即证菩提。愿与法界众生,一时同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在此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后来听说她在清凉庵出家了。就连日期都说的针儿是针儿卯儿是卯儿的。她若是想通了,我也算是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