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日沉西山,王宫中上下均点起灯来,虽天光尚未暗下来,但这沉沉暮气已然将整个王宫笼罩起来。宫里却正是忙碌的时候,风弋王云封大摆筵宴为中卫使团接风洗尘,请了风弋国中有名望有爵位的人,又令群臣作陪以彰风弋国愿全力以成和谈之心。
崇明殿是近几代中卫王刚刚修建于此的,同德胜殿全以木制榫卯不同,大殿用砖石做底,金丝楠木为梁,上又覆瓷瓦,下以青砖为底,内有五根抱柱撑起整个屋顶。崇明殿前后宽不过二十五步,东西长不过五十步,多为王室举行大型宴会之用,因此这两侧始终安置着金、石、丝、竹、匏、土、革、木等。殿中两侧则摆着三列水曲柳面的案席,再向殿内走,则有一高阶,阶上亦是几列案席,只不过较之阶下的贵重些,皆是由黄花梨、鸡翅木等红木而制,更显精巧。再向上则是风弋王的王座,座后是八扇屏风,屏风上绘制着风弋边境八州土地的风景,工笔精致,墨色合宜。
酉时初刻,王宫各处掌灯已毕,群臣三三两两进到殿中依着名次品级安坐下来,因尚还没有什么大人物到,群臣倒也放松,左右交头接耳起来,而其所谈论的话题却总逃不过中卫使团。少顷,丞相领衔,并大司徒向罡,大司空余庆伦,御史大夫齐言同着吏、礼、户、刑、兵、工六部尚书,国子监等五监长官以及光禄寺等九寺寺卿进到殿中,坐在了阶下最前的案席上。不到片刻,王京之中受封伯爵爵位以上的人,同着公主郡主等也均已列坐。此时,殿中诸人皆已不再言语,只默默盯着自己眼前的一方案桌。
不多时,云封踱步从屏风后闪身出来,径自坐在了座椅之上,他环视一周,见群臣乐工均已准备妥当,便转向身边小内侍点点头。那内侍会意,便高声喊道:“召中卫使团入席。”
殿外也依次响起召中卫使团入殿的声音,须臾,独孤寅便领着中卫使团入了殿中,行过国礼,云封正襟危坐微微颔首,说了句:“请起,请上座。”
独孤寅谢过后起身,便也登上台阶,坐到上首去了,其余中卫使团都按照次序坐了。云封这才下令开宴,两侧乐工吹拉弹奏,各显神通,侍女将瓜果蔬菜酒饭等依次送至各人跟前。云封这才端起酒杯,遥遥向着独孤寅一敬,说:“本王在此为诸位接风,望两国和谈大事可成。”
独孤寅亦点头微笑,举杯向云封致意,群臣亦都举起酒杯纷纷饮下。酒过三巡,菜过五道,舞乐皆齐,阶下群臣均已纷纷起身互相交谈,阶上一干人等也都放下杯箸聊起天来。
如此重要的宴席,风弋王室自然全数出席,同他国不同,风弋王室向来子嗣不旺,能来参加这宴席的也只剩了舞阳长公主云沁同她的女儿舞阳郡主曹卿卿。云封虽已即位,但尚未成婚,后宫中仅有几个美人,按规矩自是不能列席此等国宴。见群臣都已蠢蠢欲动,坐在独孤寅对面的长公主云沁细细看着眼前这个少年,想着前些日子向罡曾到自己那儿详细说过这位灌南侯。
那日,云沁正在府中听曲子,向罡急急忙忙赶来说有事禀奏,云沁心中虽埋怨云封召见向罡商议议和之事时,他并没及时传递消息,因此连着几日都不曾让向罡进得府中。云沁本不欲见向罡,但向罡又使人通报了两三遍,云沁却不得不见了。恕罪。”
云沁倚在榻上冷笑一声:“本公主可不敢劳烦向大司徒前来。”
向罡又慌忙磕头说:“臣那日实在是无其他办法,臣但凡是能抽身而出,必会向长公主通报。”
云沁并不答话,仍是冷哼一声。向罡见状,心知长公主虽生气但现下气业已消得差不多了,便忙说道:“禀长公主,臣此来还有要事要奏。”
云沁瞟了一眼,说:“且说吧。”
“今日黑山口礼部同鸿胪寺传来消息,说中卫遣来使团为首正使是中卫王幼子灌南侯独孤寅。”向罡不紧不慢地说着。
“哦?”云沁仍是冷冷的,“这又与我何干?”
“长公主不知,现今中卫王尚未立下世子,而就目前中卫局势而言,灌南侯或是世子之最佳人选。”向罡开门见山。
“嗯?”云沁此刻才觉得有些意思,直起身来接过侍女递来的茶盏,想着说:“将自己的幼子遣到敌国出使,怎可能会将这儿子立为世子?”
“论起来,中卫王更喜爱的还是自己的次子宁远侯独孤翊,但听说此次和谈是这位灌南侯首倡,又得了白弘将军的支持,中卫王才首肯此事,但那宁远侯气不过当场提出要让独孤寅为正使出使我国。但此事一出,中卫国内均看好灌南侯立为世子。”向罡将这事前因后果说了一通,只静静等着云沁说。
“可是立长立嫡,他均不占上风啊。”
“现中卫王也非长子,亦非嫡子。更何况有白弘相助,立为世子只怕指日可待。”
“明白了。”云沁将茶盏递回给身边侍女,摆手令她们先退下了,又对向罡说道,“趁此机会,结识这位未来的中卫王?”
“是了,长公主,此乃良机。”向罡微微点头说。
一边想着那日向罡所说,一边又再看向独孤寅,比之云封,更为年轻,样貌也是一等一的,谈吐更是不凡,笑起来如同春风化雨一般。云沁想着,怕是那所有的姑娘家都要溺死在这位灌南侯的笑容里了,当下打定主意,举起酒杯冲着独孤寅道:“灌南侯好个一表人才。”
“长公主亦是芳龄永驻。”独孤寅也举起酒杯对着云沁说。
此刻,歌舞升平,殿中诸人仍兴高采烈交际着,风弋王室向来简朴,如此大宴一年到头也仅有新春一次。得此机会,群臣都有些兴奋,喧闹不已。云沁盯着独孤寅,递送着秋波点点,独孤寅虽忙着应酬,但也能感受到云沁的眼神。
独孤寅喝过几杯酒,便借着酒劲儿对云封说:“往日曾闻,王上文武双全,小可不才,仅会些诗文,今日愿借王上之酒,向王上献文,以祝两国和谈大事可成。”
云封听罢,笑道:“好,那便依尊使所请。来人,上纸笔。”
听云封这话,殿上众人都停住,坐了下来。片刻,就有内侍抬了一个矮几替换了独孤寅身前的桌案,几上笔墨纸砚具备,早有小内侍走到一侧为独孤寅磨起墨来。
独孤寅似胸有成竹一般,将黄铜镇纸铺开,捻起笔来,顺顺笔毛,饱蘸浓墨,随即便下笔写了起来,笔走龙蛇,引得云封也起身到一侧驻足观看。
世人皆知,中卫王幼子灌南侯独孤寅,不仅样貌出众,还写得一手好文章,诗书礼乐样样不凡。而独孤寅,更是借着文才无双,引得众多文人慕名前去相交,而他亦不顾自己王室身份,竟能屈尊同他们相交,天下皆传其好文名。
云封亦曾听闻过独孤寅文采惊世绝伦,没想到今日也能一见,心中自是高兴,便前去观看,只见独孤寅仍旧执笔写着,云封微笑着点点头,赞道:“好字。”
独孤寅自幼受母亲影响,五岁起便开始临贴,自篆书起,又临隶楷行草,学得一笔好字,至二十岁时,其字自成一体,中卫崇城中那些文人雅士均以能得灌南侯一幅墨宝为荣。
不过一炷香时间,独孤寅竟将笔一摔,大笑说道:“文章已成。”云封立在一侧,已然全览此文,亦是大笑着赞道:“好。”
转身看到地下众人眼巴巴地望着自己这处,忙笑着让身边内侍拿起独孤寅所做的文章念到:“至和十年,余至风弋,春和景明,杨柳齐发,仰贵邦民生之丰饶,慕东方庙堂之好德,始知君王义重,和合天下。时高朋满座,盛宴相待,余感而发,作文以记之。
予观夫风弋胜状,在山高水长也。黑山千仞,远迈百里,林深草密,天堑之途,非猿鸟而不可越;阳水汤汤,绕山东行,河宽丈许,鬼域之道,非潜鳞而不可渡。此则风弋之大观也,而其东连东海,西有高山,河道纵横,丘陵绵连,五谷尽收,六畜俊俏,可谓天时地利尽占之。
夫胜景若此,比之文化者,犹自惭而形愧也。余车马徐行,路遇垂髫,坐牛诵书,奇而问之:‘读书何用耶?’对曰:‘读书明理,上孝高堂,下尊兄弟,高而治世,低可齐家,此读书之用也。’余乃知,区区小儿尚可知此,况卿相乎?是若,君上知礼,臣下知义,文风荡荡,是养民生浩然之气也;文教宣德,武将用奇,万古长空,是固国家世代之本也。
吾尝闻古之大德者,治世不一道,变国不法古。今时殊世异,俱而不同,往来千古,若以旧事论今者,过之大矣;若以时事而论史者,得之大矣。呜呼!此仁人志士之痛哉!今远道至此,求谋盟好,河清海晏乃主君之德,四海升平乃主君之幸,期同结永世之好,可使大道治国也。余浅陋鄙薄,言止于此,请诸斧正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