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疗养院一直哄到爷爷睡着,骆铭心才动身回家,中途有医师过来出言建议爷爷可以定期带回家休养,骆铭心对这个提议始终沉默,心想,就算爷爷回家,家里也没有他想见的那个“小清”了。
他倾尽自己所能,最大程度上的,却也只是照看着这个用余生饲养着回忆的躯壳。
——他忘却了“爷爷”的身份,他只想当某个人的父亲。
骆铭心可以陪伴,可以照顾,却给不了他唯一想要的东西了。
他极度憎思绪从这些拐着八道弯都带着冰渣的地方流淌过,好像肺腑和识海都在冰天雪地中龟裂。
他行走着,却多年固步不前,仿若冻土层里早就被人遗弃的那个破碎的陶罐。
积满泥、垢,又冷又硬,又仿佛随时崩碎。
到家后尝试给母亲打电话,那边许久才接,骆铭心听到嘶哑的一声哭腔,有风声狂呼,他僵栗在原地,久久不敢开口询问。
“铭心啊,妈妈今天生日哦……你爸爸以前这个时候,每年都送我一束花。”
“……”
风里呜咽着絮絮不停的呢喃,好像在哭,又好像在很轻声的歌唱。
骆铭心记忆里母亲外放出来的形象从来是温柔又固执,色彩极度矛盾浓烈,她可以和颜悦色的唱着歌,下一秒又勃然大怒摔碎了碗碟,只是瞪着他,骂不出多余的话,“滚。”
离婚之后大部分的时间都用不苟言笑的冷漠装点着自己,她强撑着破败的体面,声称自己可以独自抚养儿子成材,却每年,都会有那么几次,拿“儿子的抚养费”为借口,去歇斯底里的同她始终最在乎却再也说不了爱的那个人争吵。
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会焦虑惶恐,时常做噩梦,大冬天也喜欢开窗,吹风发呆。
骆铭心看过无数次这样的背影,她趴在窗台上,透过玻璃观望过18楼之下的黑色人间。
从不敢去想那时候她的心情,直到,透顶的厌恶。
“嗯。祝您……生日快乐。”
骆铭心挂了电话,想起了栗子蛋糕……爷爷一直记得记得她爱吃栗子蛋糕,也从来没有忘记过她生日。
真好。真是令人……羡慕啊。
·
锦鲤发现一大早医院门口乱糟糟的,好几个保卫守在门口,与之对阵的是几个身着简陋西装,衬衫松散到几乎漏点的男人。
一通骂骂咧咧,“我就不信她还敢一辈子不出来!”
好像是在等什么人,被保安轰出来过,周遭的人都有些不安,打着石膏的瘸腿病人都不辞辛苦的绕着走。
“放高利贷的……这种阵仗铁定是。”
“好凶的咧。在里面差点打人了。”
“好像是个企业老板欠了钱又昏迷住院……人还没醒他们就来找麻烦,不近人情啊。”
“什么乌烟瘴气的混混,应该报警啊,这不是打扰其他人吗……”
“哎,麻烦的很,别沾惹这种人啊,要钱不要命的。”
……
在沸议的七嘴八舌里,周遭的情绪味道被一大股混戾充斥着,锦鲤首当其冲了解了个透彻。
这就是……水桦说的,最不好相处的……人类了。
水桦说过,要坚决避让。
嗯……坚决避让!
不久后这个念头彻底被抛诸脑后——
锦鲤眼见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士刚从大门里走出来,被人抢了包还狠狠推了一把的时候,无论如何都看不下去了。
“还说没钱?有钱看病住高级病房没钱还钱?你再给我睁眼说个瞎话——”
混混A蒲扇般的大掌对着女人猛地招呼过去,却被一只横空跃过来的手死死拦住了——这只手甚至还没自己三分之一的胳膊粗,却如钢筋铁水浇筑的,不仅拦住了他还反推一把,混混A没防住,一个激灵的往后跌着小碎步坐倒在地。
“光天化日的,又是法治社会,你打人做什么?”
早上的锦鲤总透着一股涉世未深的天真,即便说着这种警告的话,配着这幅样子,也总有一股小孩子过家家的味道,混混们陡然都懵了,随即当街大笑,混混B:“白食,你怎么还推不过一个小丫头片子呢。”
他哈哈哈的伸出一根手指对着锦鲤额头戳过去,“喂,小丫头片子,闪一边玩泥巴去,你叔叔们忙着……忙着,忙……”
他嘴里忙个没完,手指头反复戳着那个光洁俊秀的额头,却几下都没戳动,他最终惊愕的住了嘴,被锦鲤反手扣腕一让一推,便吃痛的抱着膀子嚎起来,“哎哟,卧槽,这小丫头力气大得很。”
混混A也从惊诧中反应过来,“给老子整懵了突然。”
他说完自己一通乱笑,周围的混混也跟风笑起来。
锦鲤把倒地的女士扶起来,“要打电话报警吗。”
“这……”她脸上忧容深重,“警察管过,管不干净的,他们人多,不是这几个也是另外几个。”
说完走上前,顾不得擦破的手肘,对那群混混讨好的道,“我会尽快还钱的,拜托再宽容几天,我丈夫最近刚动完手术,我实在没精力也没有时间去筹钱,我发誓,真的,公司立马就周转过来,我立马就会还钱。”
“别唧唧歪歪那么多,这话说了几个月了。上个月你丈夫还亲口说一毛钱不带少的呢,你们兑现了吗,怎么一个两个文化人、高端人才、还成功人士呢,比我们混混流氓都不讲信用。”混混A拧动着手腕再次上前,极尽嘲讽之能事。
女士面上涌现抽痛之色,显然,像这种对三教九流低声下气对她而言,已经是毕生难得的体验。
她低着头,每一声呼吸都似乎是用整个躯体的力量逼出来的,声音逐渐颤抖,“我的,身份证和手机,给我吧,别的……你们可以拿走。”
“还想要回东西,做梦。”混混A接过从同伴手上抢来的挎包,粗鲁的在里面一通乱翻,似乎没翻到特别满意的东西,“啧啧”两声,但掏了一个手机出来,扔在了她脚边,“打电话不要不接,懂吗,下次再找不着你我还去你丈夫病房慰问慰问,别玩失踪。”
“我身份证……”她焦急的争辩,被他蛮横打断,“压我这了。什么时候钱还完,什么时候再拿走。”
“喂你,”锦鲤看得捉急的不行,横叉一脚走到两人中间,她笔直的摊着手,“包拿来。”
“别做烂好人,滚回家接着看美少女战士吧小朋友。”
“包拿来。”
“真想找抽呢,爷瞅你长得不错没动手你自己皮痒是吧……你他丫的……”
锦鲤迅速出手,在他扯着破喉咙大叫的时候果断抢包,那人却似有防备,也拽足了力气,包最后在两人大力的拉扯下从提手处撕裂,锦鲤成功的抢回重要的那一大半。
“你真活腻歪了是吧。”混混A成功被惹怒,扔了光秃秃的挎包提手又是巴掌又是拳脚的招呼过来。
锦鲤抱着包往后躲,拦了几下,可她虽然力气大,但打架不怎么在行,回身一拳把对方揍了个鼻血喷天后自己也挨了几下,肩膀痛极了,只能好生狼狈的躲……
可对方人多势众,一下子把她包围在中间。
七八位环肥燕瘦面相也各具特色的大汉,围着锦鲤捏着指骨“咔嚓”作响。
围观群众们远远声援了几句,有人叫着报警,却一时谁都不敢上前。
锦鲤把惊吓过度的女士护在背后,还一手死死的搂着包……
“给他们吧,没事的没事的。”女士抖得厉害,咬牙压着随时都要喷发的眼泪。
锦鲤却死犟着不动,纤尘不染的瞳仁里漫出别然不同的坚韧。
“警察马上到。”
这时,一个冷冽的男音从外围彻响,骆铭心边说边拨开混混A汗毛疏狂的粗壮臂膀走到锦鲤身边,手里还拿着一个对讲机,“北门这里,叫安保赶快过来。”
对讲机里滋啦的电流声中有杂乱的脚步声,“南门的几个快到了,我们这边一分钟到。”
……
话毕,双方对视。
混混A鼻血仍流个不停,龇牙咧嘴的指了指骆铭心,又指了指锦鲤,最后复看着骆铭心,“晟南医院的医生是吧。好……好。”
摇着头往后退,一群人骂骂咧咧的上了不远处的两辆面包车。
锦鲤松了口气,把包还给背后的女士,女士却惊魂未定的痛哭出声来,锦鲤一把抱着她,手掌拍背安抚,目光却和骆铭心分外不虞的视线碰撞在一起。
很不开心……不,是很不爽。
不同于他平日的那种无由来的悲伤,骆医生此刻很不爽,很生动的不爽着。
“我……”锦鲤的心里好像被“突”了一声,被人偷放了一枪哑炮,难受得莫名其妙。
“我上班去了。”
骆铭心没给她说话的机会,转过身,冷漠的走掉了。
·
安慰了好久,女士才渐渐情绪稳定了下来,她哭得鼻子眼睛通红,却抓着锦鲤的手,好像每个受伤的人都敏锐的从这双并不宽厚的手中感受到了温暖,遵循本能更多的渴求着。
“太谢谢你了……”她抽噎着。
“没关系没关系。”锦鲤继续安慰,眼见着那些喷薄的伤痛“灰尘”随着相连的手慢慢转移了过来,她半分拒绝也做不到。
脚下的手机屏幕被摔得四分五裂,此时却坚强的响了起来。
女士快速收了哭腔,锦鲤赶忙帮她把手机捡起来,递给她。
“乐乐啊……妈妈在呢,妈妈马上回家,不怕啊,乐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