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扉开了半扇,人间的热闹芳菲洒进了一片暖黄。
这里是晟南医院住院部,单人病房不算宽敞,但窗明几净,日常被打扫得干净又舒适。
女人对着窗外的艳阳高照发了会呆,才蓦然想起来自己走到窗边是想调节加湿器。可是她刚伸出手,看到桌案上花瓶里的一束百合,枝干叶枯,花瓣凋黄,手陡然止住了。
最开始每次来走进这个病房,她都会强打精神,买上一束玫瑰或者百合,在花朵鲜嫩的颜色和气味中安抚自己,可一次次手术和诊断后,确定的结果变成了那个无法明确的疑惑,汲汲强忍的心情便随时在崩溃的边缘游走。
不能动作,这一刻所有的力量似乎都耗尽在了胸膛的那一点呼吸起伏上。
可良久后,她情不自禁的捂住了脸,虽然极力压制,还是带着哽咽,“大脑里的血块已经清除了,你为什么还不醒来呢?”
“你是想……”她带着一丝怒色,轻声泣语,背对着病床上那个面色安稳仿若只是睡着的男人,“抛下我和乐乐吗?”
就连术后的拆线和愈合都尽如人意的扛过了,独独没有醒来这件事,才是整个危机里一直悬而未决的那把刀!
时间滴答向前走,刀刃越逼越近,隔空打磨着人愈来愈崩溃的神经线。
而没有预兆随时会响起的手机铃声,就是那有可能一触即燃的下一根导火索——
锦鲤走进病房的时候王晴已经接完电话,正在整理完衣服和头发,收敛了脆弱和无助,又是干练且端庄的职场女强人形象,可随即看见黏在锦鲤身后低着头的乐乐,瞬间慌了神,把两人往外推,准备带上病房门的手却被锦鲤阻了一下。
锦鲤透过门缝只看到病床床沿上静静垂落的一只手掌,静躺在白色床单病床上的人,仿佛对每个日出月落都无所知觉。
锦鲤先道,“我在医院,遇到乐乐了。”
王晴错愕,话语纠葛半晌,连方才主治医电话过来要去约谈的事都顾不上了,震惊的看着乐乐,“你……”
“我偷偷跟着妈妈来的。”乐乐主动坦白,低着头,稚嫩的奶音砸在地上也有了低沉的回响。
王晴坚持要把门关紧,锦鲤依然拦了一下,道,“我带乐乐来,就是为了这个事。你知道乐乐他……”
“——谁让你带他来的!”
王晴低喝一声,眼眶逐渐变红。
锦鲤声调不改,“乐乐他早就知道了。”
他在长时间看不到爸爸的时候,在一次又一次妈妈忙碌得顾及不上他把他丢给老师的时候,在妈妈躲在卫生间哭的时候,在电话响个不停妈妈却不敢接的时候,更是在半夜连妈妈都不见了踪影,偌大的房子里,他不论怎么哭都没有人理睬的时候——
他害怕的对着锦鲤许愿,即便愿望落空也没有灰心。
这是好孩子的游戏,妈妈说过。
虔诚发愿,相信希望,保持乐观。
……
她轻抚了一下王晴的发鬓,轻声重复,“乐乐都知道了。”
那些被忽略在玩具和游戏背后的自言自语好像在回顾的那一刻放大了音量,曾经被锁在房间角落的小小祈愿,终于有了聆听者——
“妈妈说爸爸不方便接电话,爸爸是生病了吗?锦鲤鱼,我想许愿让爸爸快点好起来。”
“妈妈又在偷偷的哭了,爸爸一直不回家妈妈很伤心。爸爸,快点回家吧。”
“顾明州说爸爸死掉了,求求锦鲤鱼,拜托不要让爸爸死掉啊,我好想爸爸!”
……
锦鲤把乐乐往前推,小男孩抬起头来时,委屈的瘪着嘴角,脸上泪迹斑斑,可依稀还能从那对清澈无邪的眼瞳中看出倔强咬牙坚持过要不哭的痕迹。
他告诉过自己不要哭的。虽然很难做到。
王晴心中一痛,半蹲下身子抓着乐乐的肩,想说些什么最后话语也只是被哭声碾得破碎。
·
锦鲤独自坐在病房门外,留了一线的房门内,能听到母子俩近来首次的坦诚相待。六岁的小朋友此时还尚不能明白“无法确定醒来时间”的意思,他稚嫩的话语却坚定满满,“爸爸累了睡着了,明天就醒啦。”
王晴看着这个人小鬼大的孩子有一瞬间失神,没想过自己也曾日夜祈祷却不敢诉之于口的话语现下被乐乐轻易的抛了出来,好像与之相伴淤堵于心胸的阴霾也一道抛出,她在匆忙的中年危机之中第一次低下头,看到的却是意想不到的一朵金盏花,迎风烂漫,带给了她力量。
他们再次出门的时候,王晴脸上的笑容有些尴尬,“锦鲤,可能……要麻烦你,帮我把乐乐送回家了。我还有点事要处理。”除了跟医生的约谈,公司的种种棘手问题,都塞满了今天的日程表。
但锦鲤向来很会忽略尴尬,“好的,保证完成任务。”
“我不想……”
乐乐扭捏着往后缩,锦鲤朝他找了眨眼,这才送走了王晴。
王晴一走,锦鲤就笑了,她用肩膀撞了撞乐乐,“很厉害啊,我就说你能自己说服妈妈吧。”
乐乐有些闷闷不乐,“锦鲤姐姐,我能不走吗,我想多陪陪爸爸。”
“你要做什么?”
“我想给爸爸洗洗脸。”
锦鲤故作犹疑,“可你妈妈没说让你留下来给你爸爸洗脸啊。”
乐乐嘴巴一瘪。
“但是好像也没说不让……”她弹了弹乐乐的脑门,“去吧。”
原本安静简洁的病房随着多出的两个人,嘈杂的声贝来回碰撞得似乎都要装不下这方空间了。
锦鲤不客气的啃着果篮里的水果,乐乐唱着脆甜的儿歌,把爸爸错过的六一节大合唱补了一个独唱,不久之前还破碎在病房里的眼泪被欢笑蒸发,即便乐乐偶尔也学着大人的样子皱眉,一脸担忧的戳着爸爸不会动的手臂,可锦鲤一定会在一刻坚定不移的告诉他,“会醒来的,也许就是明天!”
·
骆铭心推开门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往日安静到如同时间暂停的病房里竟然会凭空飞出一个苹果核,他目视着那个物体划出的抛物线越来越近的时候还在疑惑自己开门的方式也许不对,然后果核就砸中了脑袋,一粒黑色的籽粘着黏腻的果汁放肆的划过了他的鼻梁!
“骆,骆医生?!”
锦鲤歪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小男孩还趴在她怀里胡闹争吵,她一个没注意,抱着乐乐一屁股跌在了地上。
“噗通”——凳子倒地,果盘散落乱滚。
骆铭心关上房门深呼吸三次——对,没错,她的出场方式总是如此。
再次打开房门的时候门先一步开了,锦鲤的脸已经近在咫尺,她激动得几乎快要扑到骆铭心怀里,“骆医生,骆医生……”
骆医生伸手作势拉开距离。
“你来找我了吗?”锦鲤雀跃着星星眼。
骆铭心语调冷铁一般,“查房。”
锦鲤这才注意到骆铭心身后还有几位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医生,场合原来如此正式,她往门后一缩,“不好意思,请进。”
骆铭心冷冷看着她,“你是……”
“锦鲤啊”。锦鲤抢答,随即震惊,“你忘记我名字了?”
“你是病人的谁?”骆铭心坚强的把话问完。
“哦……病人是乐乐的爸爸,我是乐乐的姐姐,乐乐的妈妈就是我昨天早上认识的王姐姐你记得吗。”
岔了辈分的胡言乱语骆铭心还是勉强听懂了,他点点头,“病房不宜喧哗,就算探病,也最好保持安静。”
“好的好的。对不起啊。”锦鲤点头如捣蒜,认错快得没脾气。
查房要做什么她不懂,乐乐也不懂,两个人排队贴墙立树桩一样,看着几位医生在一通操作。骆铭心感觉自己的背要被盯出两个窟窿了,那份灼热感顺着脊柱神经,逐渐烧到了脑袋,每一个表情都不由自主爬上未知的怒意。
实习医生们都噤若寒蝉,以为自己哪里没做好,愈加仔细测录着指数,查房时间在这种无形压力之中,磨蹭得有点没完没了。
乐乐找了机会,探头探脑上前,避开黑着脸的骆铭心扯了另一个人的白大褂衣角,问道,“如果只是给爸爸唱唱歌,念念书,算不算吵到爸爸呢。”
实习医生小万莞尔一笑,“可以,时间不宜过长,最好是利用自己课余时间不要逃学哦。”
乐乐忙不迭掏出了自己的手机,还不会打字,熟练的用智能语音翻出了一篇小诗来,可他字认不全,磕磕巴巴趴在床边念得极其费力。
贴着墙站得笔直的锦鲤忽然一愣,蓦然道了一句,“近一点。”
骆铭心纳罕回头,锦鲤正满腹认真的在不大的病房逐一看了各人一番,脸上有了确定的意味,“乐乐,你离你爸爸近一点念,念得清楚一点,让他听见。”
乐乐一头问号,小万医生也丈二,但笑着摸了摸乐乐的头,“病人昏迷,其实听不见的。”
“听得见。”
锦鲤说得很平静,但骆铭心却从这般轻柔又冷静的话语里听出了斩钉截铁的意味。
他回头看了眼心跳监测仪,心跳保持在正常值八十左右,波动值不大,道,“你如何得知?”
锦鲤目视着骆铭心的脸,“他的心跳没有波动,但情绪波动了。”
“……”
骆铭心牙缝里连“你——”都挤不出来了。几个实习医生都笑了起来,可乐乐虽然不懂他们话语里的意思,但很听锦鲤话的凑近了爸爸的耳边,小奶音清脆脆的喊了一声,“爸爸,你要是喜欢听乐乐以后每天都来念给你听好吗。”
童言童语的倔强谁能都没有放在心上,可就在下一刻有人惊呼了一声,“动了,他的手……”
所有的人的视线一齐看过去,床沿上男人的食指指节正好落下,如同一个艰涩却从不想辜负的回应。
一时之间除了乐乐所有人的表情都有些诡异。
锦鲤脸上漾出甜笑,“爸爸答应你了,乐乐。”
乐乐高兴得手舞足蹈,骆铭心短暂扫了锦鲤一眼,从口袋里拿出小手电随即上前拨看乐乐爸爸的眼睛,一番检查下闭着唇色的脸色有些严峻,而几个实习生还张着嘴等着结论,骆铭心叹了口气,对着一列萌新教训道,“昏迷病人肢体无意识活动的案例还少吗?!一个个在想什么?!”
话出口才觉得用词不妥,但被锦鲤巴巴盯着怎么言语都很难妥帖了。
他忿忿的结束了此间查房。
可一整天的工作结束之后,他脑海里几个片段终于找到了契机一个接一个碰撞着冒了出来:
“你为什么看起来,更加悲伤?”
“骆医生,你把你的悲伤传染给我了。”
“起床气好重哦。”
“感觉到了,车从我面前经过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你的……”
……
那双黑色的眼睛那么漂亮那么干净,却似乎暗藏着什么魔法秘方。
“他的心跳没有波动,但情绪波动了。”
骆铭心狠狠的闭了闭眼睛,转身又与桌子上的那个双肩包互瞪了两眼,一言不发。
·
五点,街头霓虹还未亮,傍晚才会凉下来的风却先吹了起来。
他一步一步慢慢踱到路口,目光笔直的盯着前方,余光却不住的来回在街道两头扫,第一轮搜刮未果,他憋在嗓子眼里的一口气长舒开来,可一口气没坚持到出完,又有别样的情绪从空出来的地方慢慢卷了上来。
彼时的骆铭心27岁,告别少年时代十几年后,已经快要认不清这是“失落”的感觉了。
他再次环顾四望,看了两圈之后,确定真的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个人后,有些五味杂陈的愣在了原地。
而“失落”刚开始发酵的下一秒——
“骆医生。”
凭空响起来了熟悉的声音,却不见其人,骆铭心迥异的又扫了一圈360度,才逐渐在这拥挤的街头画面里聚焦到了一个橱窗玻璃后,舔着冰淇淋的锦鲤冲着他,灿烂的笑着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