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岩山。
“别他娘跟我废话，杀人偿命，血债血还，水牛风龟四寨都到齐了，大家伙儿今日不是来磨嘴皮的，是要你们归云寨还命来！”
还没到寨门，姜见鱼老远就听见丁全在外面扯嗓子，杀猪都没他惨。
她心说：天杀的狗东西作妖来了。
小大王气势逼人，走路带风，脑中一边飞快地捋着思绪，听了那几声杀猪叫，有点猜到他们来搞什么鬼。
大概是想把三寨七十多条人命栽到归云寨头上，那废村里的火看来也是他们点的，毁尸灭迹死无对证，抢在归云寨之前，向三寨告恶状。
疯狗先咬人，贼喊捉贼。
姜见鱼提着从面具人那里抢来的、已经修复好了的轻弩，拎上一桶无尾箭矢，顶着一脸“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沧桑，冷箭一样朝寨门快步走去。
她身边拥着一大帮人，老的少的，男男女女，正要为山脚下死在黑面具手里的弟兄和家人们寻个出气口，那姓丁的始作俑者竟就大言不惭找上门来。
这么多年了，还没有哪个蠢货敢在归云寨门口这样叫嚣。
归云寨人一个个气势汹汹，抄起家伙，汹涌的潮水一般涌向高耸紧闭的寨门。
平日里和颜悦色的归云寨人，面对外敌时终于露出山匪本色，怒目圆睁，杀气腾腾，拉帮结伙的活阎罗也似。
流星锤挂上脖子，开山斧扛在肩头，两把大刀抡起来，连七旬老太的拐杖里都弹出了锋利的尖刺。
没人打算讲道理。
而姜见鱼从段修文那儿要来的精铁钢刀和弩箭尚未送达，人们用的还是之前从民间采买、自己加工的一批寻常兵器。
压寨姑爷越无疆和压寨小叔越承弼默默给雄赳赳的壮士们让路，看着山匪乌央乌央地从面前刮过，也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看起来很热闹的样子，像是要打群架。
路子够野，两个王爷立马来了兴趣。
越承弼想跟着人流过去看看，忽然被一个小丫头拉了下胳膊，水灵灵的眼神软软的，叫他别去。
他就拍拍她手，还跟她咬起耳朵小声嘀咕，小丫头顿时羞涩地低下头。
越无疆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们，当场走开八丈远。
老六个水性杨花的东西，两天不到，就跟寨子里一个刚及笄的小丫头眉来眼去上了。
他懒得理这个弟弟，扭头去找自家媳妇儿。
这里是她的地盘，越无疆说不上话，也掺和不了事，就远远盯着她，看她怎么当大王的。
现在想来也是很有趣，自己是王，她也是。
民间有句俗话，叫那什么……
此时，寨民们声势动众地迎战，紧张得头发都要竖起来，越无疆却闲得没事，在脑袋里跑马车：哦对，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
话糙理不糙。
“公虎”悠闲的目光追随着“母虎”抵达寨子口，突然瞧见一个脖子上有伤的青衫男子一直随在她身边。
越无疆认出这是当初在林子里与曹黑二人一起出现的那个书生。
书生掏出一个小本子，翻到一页给姜见鱼看，两人神情严肃地比划着什么，指指大门，又指指后面，意见相左，僵持不下。
看样子，是那书生想陪着姜见鱼，姜见鱼不让，叫他回家。
书生脖子上缠着的布条有些松了，往下落了一点，露出一道将将结痂的暗红伤口。
姜见鱼叹了口气，顺手帮书生拢了拢，环着他脖子系紧一个结。
两人脑袋挨在一块儿，越无疆心里暗搓搓地吃了一颗大酸枣，酸得眯起眼睛。
在萧暮的坚持跟随下，姜见鱼登上由半截城墙改造的外墙，站在高高的望台上向下扫了一眼，情况确如柳三娘所说，来了不下四百人。
遍坡都是黑压压的人头，从秃顶的老树之间朝上仰来愤愤不平的脸。
还有人举着床单花布缝成的三角旗子，响水、牛角、风轮、金龟，旗子上依照寨名画着歪歪扭扭的图案，展现出山匪们“过人”的画艺天赋，丑丑的，竟还有点笨拙的可爱。
柳三娘的巡防队已经严正以待，蹲在城墙的女墙后张开了弓。
归云寨依附于一座山头上的废弃堡垒而建，堡垒据说是前朝再前朝的土司镇守西南而设的屯兵要塞。
有高高的花岗围墙，砖砌的瞭望烽燧，以前在上山路上还有几道关卡，据地势之险自成一城，是青岩山中防守最完备的地方。
前朝初期，西南有了庞大的汉人政权，土司这一司职也随之废弃，这里被当时的朝廷强制遣散，人迹散灭，日渐荒颓。
经过百余年的风霜侵蚀，垣墙摧折，后来被第一代归云寨人发现、修葺，作为自己的藏身处，大概是姜见鱼外婆的爷爷那一辈。
一代代的人们将堡垒重新整拾，用高大的木墙连起断壁残垣，在墙内修建房屋，开垦小片的农亩果园，在外围设置陷阱以防野兽侵扰。
归云寨得天独厚的先天地势、堡垒遗迹和几代人的改造，而成为了青岩山第一大寨。
此处易守难攻，只要大门不开，外人难以进入。
寨门有两道，之间围成一个小小的方瓮城，四周一圈围墙顶上都布了弓手，有人胆敢闯入，立马会被当成入瓮之鳖给射成筛子。
山间坡地，树林密集，墙外连块平整的地都没有，根本没给撞门柱留下蓄力的距离，更别提冲车那种带轮子的东西。
唯一的方法，就是爬墙。
已经有好几个不怕死的站在墙根下，吊儿郎当甩起飞虎钩，对着墙头选落点。
姜见鱼纤细干练的身影出现在望台顶上，曹黑二人、萧暮、柳三娘、诸葛兄弟在她两边一字排开。
这帮人气势够足，但老实说，小大王的外形还显稚嫩，有点轻飘飘地镇不住场面，也只有亲如家人的归云寨众才会听她号令。
她也从没遇到过这种被人围寨的情况，她母亲和外婆也几乎没这么“好运”遇上这种破事。
或许青岩山里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就压根没有发生过这么大的冲突。
周遭寨民与归云寨有些来往，看病念书、以物换物，人不犯我就好相处，人若犯我，转眼反目。
底下的四寨人大多信了丁全他们的鬼话，寨中男丁倾巢而出，带着满腔怒火来报仇。
这帮人以丁全和响水寨一帮鼠辈为首，见一个女娃娃小大人样儿地装大王，目光尽是轻蔑不屑，满脸轻浮，出口之言下流得冒烟，山里一片嗡嗡吵闹。
黑八郎听到几句不堪入耳的，一股恼火窜出，猛力朝下吼了一嗓子：“闭嘴！”
底下人先是一愣，随即又冷声讥笑起来。
“哟，那胖子叫八什么郎的吧，看他蠢头蠢脑那样儿，我听说他十几岁的时候还尿床呐。”
“诶，那不曹二文吗？好久没见了，还是这么瘦，你家主子没钱养狗？”
“你们归云寨是怎么发的横财？小大王在建安定是没少操劳吧？”
这话说完，林子里爆发出一阵轰天大笑。
“大王！”黑八郎怒极，“我去宰了他们！”
姜见鱼面无表情，不紧不慢点燃一根炮仗，轻轻弹指出去——
砰——
一声巨响猝然把这些污言秽语震的粉碎，把下面所有人炸得身子往下一蹲，悚然一惊，耳朵嗡鸣，感觉脑壳都裂开了缝。
周遭顿时寂静下来，震惊，愤怒，人们的脸白了又黑。
姜见鱼在四百多双尖锐带刺的目光下，稳稳举起一只扩音竹筒。
“丁全，”她开门见山地说，“你勾结北凉细作，伙同牛风龟三寨绑架萧郁先生，残杀三寨七十余人，三位寨主也尽丧你手，现在却跑到归云寨来撒野？诸位三寨弟兄别被他骗了！”
“你放屁！”丁全嘶声回吼，“我们好意请萧先生出山，去北方战场平息战事，他老人家为国为民，答应随我们出山造福苍生……”
萧暮听他信口开河，连连摇头摆手，示意下面人不要听信。
有些认识他的、受过他诊治的人自然对他有所信赖，此时见他坚决否认的模样，稍稍生出疑虑，一时也拿不准该听谁的。
萧暮脖子的伤就是拜丁全所赐，丁全早知他伤了喉咙说不出话，就趁机肆意胡言。
但也明白拖不了太久，他余光里已经有人在偷偷瞄来，窃窃私语着。
他暗中盘算得赶紧打起来，等动起手，这些人就什么都不会想了。
丁全加快语速继续道：“你们归云寨没捞到好处，心有不甘，便一路尾随将我们赶尽杀绝，我响水寨六人千辛万苦才从围剿中逃出，他们都可以作证，证明是你，亲手杀了我的王旗好兄弟！大家上啊！为兄弟们报仇！”
歹人振臂一呼，一拥而上的全是蠢货。
下一刻，本该是众蠢货们齐齐应声，举刀吼成一片，喊声喧天地开始进攻。
而这失控的气氛还没被丁全等人带动起来，城头上忽闻一声“你他娘才放屁！”
这嗓子低沉浑厚，比黑八郎单靠蛮力的虎吼还多出一份气沉丹田的威严。
众人张到一半的嘴、举到一半的手、抬到半空的脚，突然被点了穴似的顿住了，全都循着声音看去那喊话之人。
城头上，一个糙胡子男人挤到姜见鱼身边，拿过她的扩音筒，指着丁全开骂：“丁贼！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老子是谁？！”
丁全看清那人，心里陡然一怂，本就紧张地吊着半颗心，这会儿又胆颤挤到了肠子，忍不住放了个屁。
“齐老四？”旁边牛角寨的一眼认出他，眉毛舒开一点，“你还活着？”
“你就盼着老子死是不？”齐老四笑骂，“得亏老子激灵，不然早被人给干掉了，你们别听他瞎咋胡，就是——”
他话正说着，丁全身后不远处的刘小弟扑通一声跪倒，齐老四瞧见，断了话音，所有人都顺这他视线看去。
只见刘小弟脑门心被嵌入了一枚尖锐的飞镖，镖头完全没入，估计已经搅了脑浆，两小汩鲜血顺着鼻梁两边留下，双眼无神地散开目光，扑通一声向前栽倒，死了。
“是曹二文的镖！”丁全突然举刀狂喊，“归云寨当场杀人了！上啊！报仇！”